1、棍棒下的童年
做着土司梦的岑鋐最终倒在了追梦的路上。
关于岑鋐的生日和死期,至今仍然是个谜。坊间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岑鋐满月时,父亲岑师请来一位高僧卜算前程。高僧阅罢岑鋐的生辰八字,给了20个字的批语:“本是诸侯命,奈何落旁支。雄心变野心,恐不得善终。”
岑师时年四十,是田州土司衙门里的一名小吏,能说会写,负责上传下达的差事。随着年岁渐长,职位卑微的他常跟夫人抱怨:“土官们整天大鱼大肉,我们这些干苦力的只能喝清汤。真是同人不同命!”
岑夫人性格温婉,可听丈夫唠叨多了,也忍不住道:“富贵天定,你就知足吧,好歹咱也吃穿不愁。”
“妇人之见!有能耐你也给我生一个带把的。”岑师不悦道。此前他们夫妇俩已生育了4个女儿。岑鋐的降生一度让这个中年男人容光焕发,他将自己无法实现的雄心壮志都寄托在幼儿身上。
听罢高僧推算岑鋐的命理,岑师表面上惴惴不安,实则暗暗惊喜。他重赏高僧,千叮万嘱高僧要收紧嘴巴。
岑鋐果然非同寻常,从小既让过梨、砸过缸,也上过房、揭过瓦。还没入学堂,父亲就给他做了块黑板,教他1到30的算数,叫他吟唐诗背宋词,还讲述《三十六计》。父亲三天两头出题考试,岑鋐答不上来就不准吃饭。
5岁时的一天,父亲给岑鋐出了一道算术题:0+0+0+0+0+0=?
岑鋐知道0意味着无,两个0相加得0,三个0相加也得0。但看见那么多个0相加时,他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么多个0和在一起应该不会得0吧,便小心翼翼地写了一个1。
岑师勃然大怒,朝岑鋐的屁股拍了两巴掌:“记着!0既然是无,就算千万个0和在一起仍然是无!就像爹一样,给人当牛做马到老也不过是一介小吏。”
至于唐诗宋词,岑鋐只会背不会写,更理解不了。一次,父亲教他背诵李煜的《浪淘沙·怀旧》和李清照的《夏日绝句》。
当听到词句“梦里不知身世客,一晌贪欢”时,岑鋐没来由的震颤了一下。
父亲觉得奇怪,便问:“你怎么了?”
岑鋐不知如何描绘那种感受,搪塞道:“尿急。”
岑师原以为儿子顿悟诗词真谛,暗自惊喜,可听了他的话,喝道:“先憋着,背诵下来才能如厕!”
岑鋐憋尿憋到脸色铁青时,父亲还不肯放过,又问:“这一诗一词,你更喜欢哪首?”
岑鋐想也没想就答:“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父亲跩了他一脚,嚷道:“好小子,总算没让我失望!”
那一脚差点让岑鋐当场尿飙。其实,他更喜欢那首词,尤其是那句“梦里不知身世客,一晌贪欢”。他违心地回答父亲,只因那首诗更短,更易背。
每当看见伙伴们无忧无虑玩耍,自己却被关起来读圣贤书,岑鋐委屈得直掉泪。岑师就耳提面命:“儿子,我们只是侥幸姓岑,却不是土司嫡系。你想出人头地,要么能文,要么能武!”父亲没有告诉岑鋐,当土司老爷其实还有别的途径。
岑鋐上学后,会吟诗诵词,却胆小如鼠。他身体孱弱,肤色白皙,整天混在女人堆里。失望的岑师操起棍棒捶他的屁股,骂咧:“我原本还担心你锋芒毕露,没想到你连只蚊子都不敢拍!”
母亲心疼岑鋐,扑过去护犊:“你自己不得志,就把脾气撒孩子身上!”过后她悄悄上山,前往一个山洞找算命先生给岑鋐算命。
当晚,夫人将一张字条丢给岑师,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有几个特别显眼——“有勇有谋,非凡之命”。
岑师搂过儿子,长叹:“儿子,是爹太心急了!”
岑鋐真正的蜕变,始于13岁时棒杀了一条眼镜蛇。
那天白天,岑鋐找到最好的伙伴卢然,哀求道:“你帮帮我,不然我迟早会被我爹打死。”
卢然是岑鋐所有伙伴中最聪明的。他眼睛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
当晚,岑鋐棒杀一条眼镜蛇的消息四处传开。岑师闻讯,痛哭流涕:“我儿子真的不是怂包!”
看着父亲涕泗滂沱,岑鋐吓得不知所措。父亲抓过他的手:“鋐儿,今天你杀了世上最毒的蛇,明天就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切记,你不是无名之辈!”
为了给儿子壮胆,岑师过后带岑鋐去观看“极刑”——田州土官在府衙附近设置了一个虎圈,喂养了2只老虎。土民谁违犯土官的法规,或公开跟土官作对,就被扔进虎圈喂虎。
观看“极刑”归来,岑鋐噩梦连连,闭上眼睛就看见那血淋淋的一幕,耳边萦绕一阵阵哀嚎。睡觉时,躲进被窝瑟瑟发抖。
岑师看着缩成一团的儿子,训斥:“怕什么?老虎又不是咬你!这点胆量都没有,如何做大事!”
为了激发儿子的野心,岑师又带着岑鋐去见识土官的各种寻欢作乐。当时,土官经常派遣土目四处搜罗美女,一旦发现有姿色的少女,就强行拖进土府,供土官寻欢作乐。对于那些美少女,土官不许将“八字”送人,不许出嫁,以便长期占有。
一年端午节,土目们奉命到州城附近的村屯召集一群妙龄少女,迫使她们脱光衣服后,换上薄薄的五色纸衣,再驱赶她们到池塘里划舟竞赛。等到水点把纸衣裂开,少女们肌体裸露时,土官在岸边拍手大笑,乐不可支。
岑鋐起初不敢直视这些香艳的场面,用双手遮住双眼。父亲掰开他的小手,呵斥:“睁开眼看看吧,你若成了土司老爷,也能如此快活!”
岑鋐长大后,时常“今宵酒醒何处”,时常“醉里挑灯看剑”,谙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身边围着一群喽啰,耀武扬威。
一天,岑师下乡催租时,半路上遭到乱民袭击,被巨石砸伤。他拖着半条命回到家中,令岑鋐跪在床前:“鋐儿,爹这辈子本来应该有更大作为,可惜胆子太小了,没达成的心愿就指望你了。”
岑鋐战战兢兢:“爹,我怕辜负您的期望。”
“孬种!莫非你已经忘了自己13岁棒杀眼镜蛇的壮举?杀蛇就是杀龙,区区的田州土司有何可忌惮?”父亲猛拍床板,歇斯底里。
岑鋐吞吞吐吐:“爹,其实那条蛇……”
“蛇怎么了?你若胆敢欺骗我,我死后也不会放过你!”
岑鋐听了,吓得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岑师挤出笑意:“乖儿子,告诉爹,你做过最奇特的梦是什么?”
岑鋐见父亲苟延残喘,撒谎道:“不久前,我梦见一轮红日从枕边升起来。还有,我发现自己睡醒后还能把一个梦继续做完……”
“是真的吗?看来我儿确实不是凡人!”岑师捏住儿子的手臂大笑,“光宗耀祖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罢两腿一蹬,死了。
田州土官念岑师一生任劳任怨,忠心耿耿,便让岑鋐接任父职。岑鋐过后带着那群喽啰在田州城里飞扬跋扈。
卢然耳闻目睹岑鋐的所作所为,找到他:“我真后悔当年帮你出了那个馊主意。”
这让岑鋐又想起父亲那句临终威胁,不禁冷汗直冒。他咽了咽口水,道:“卢然,那是天机,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要守住嘴巴,今后我吃酸喝辣少不了你。”
卢然:“你若再这样无法无天,我怕自己管不住这张嘴。”
岑鋐冷笑:“不怕,这世上有一种人会永远守住秘密。”
卢然:“什么人?”
岑鋐:“死人!”
卢然听了,吃惊地望着岑鋐,才发现他已不是昔日的杀蛇少年。
没多久,卢然就神秘地失踪了。
2、纨绔子弟的青春
清朝咸丰五年(年),土田州知州岑乃青死后无子嗣,依例只能从旁支中寻找继承人。
时年三十的岑鋐年富力强,是田州土官的左膀右臂。无论是收租遇阻,还是土民叛乱,只要他出马就能摆平。可命运似乎爱跟他开玩笑,总让他当“千年老二”——不管是科举考试,还是武举考试,来自田州的头筹总被别人拔走。
岑鋐想过借助外力登上人生巅峰,并处心积虑结识了一个大官的女儿。成婚在即,大官却嫌门不当户不对,岑鋐眼睁睁地看着快到手的鸭子飞走了。由母亲牵线的几桩亲事,要么高不成,要么低不就。眼看岑鋐年过而立仍孤家寡人,老太太不禁又想起昔日高僧和算命先生的预言,疑窦丛生,郁郁而终。母亲死后,岑鋐自暴自弃,一度流连花街柳巷。
就在这时候,岑乃青的死让岑鋐迎来了扭转乾坤的良机。他又感受到身体里久违的震颤。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得追溯到当年憋尿在父亲跟前背诵“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时候。
岑鋐纵横田州多年,加上父亲岑师生前留下的威望,官族里不少人表态支持他。有人甚至开始在背后称他为“岑老爷”。
知州公选,岑鋐志在必得。他在外头四处造势,回到家则频频给父亲烧香祈祷:“爹,如你在天有灵,请给儿子明示!”
一天夜里,岑鋐终于梦见了逝世多年的父亲。父亲的外貌还是带他去看“极刑”时的模样,不过却一改往日的严肃,变得和蔼可亲。
梦里岑鋐热泪盈眶,冲上去想抓住父亲的手。父亲却像一阵风,嗖的闪开了。
“鋐儿,有什么疑惑你就说吧。”父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岑鋐,“你我人鬼殊途,不能太亲近,但我会知无不言。”
岑鋐又惊又喜,抛出第一个问题:“爹,我真的有做土司老爷的命吗?”
父亲敛起笑容,呵斥:“你有过13岁杀毒蛇的壮举,高僧和算命先生都预言你不是无名之辈!这些你都忘了?”
“儿子没敢忘,只是底气不足,想再次确认!”岑鋐哆哆嗦嗦回答,同时抛出第二个问题,“爹,假如我真的成为田州知州,该如何治理州事?”
“什么叫假如?田州知州的宝座,你要志在必得!”岑师勃然大怒,厉声道,“岑乃青死后无子嗣,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错过了这辈子就完了!你问我该如何治理田州?榜样可多了。岑氏土司统治桂西多年来,不乏英雄豪杰——开拓者岑仲淑、权术者岑瑛、逆行者岑浚、过继者岑永昌、劳心者岑福广、报复者岑猛、玩火者岑溥、自负者岑璋、苦心者岑瑄、篡位者岑豹、浴火者岑云汉、奉承者岑世兴和革新者岑天保,他们都值得你看齐。不过,这是后话!”
岑鋐点点头,又抛出第三个问题:“爹,请您告诉我,眼前的田州谁最可能成为我的拦路虎?”
“这才是关键!鋐儿,竖起耳朵听好了,你最大的对手是……”岑师的话还没说完,卧在岑鋐床底的狗突然猛烈地狂吠。岑鋐惊醒了,梦里的岑师也嗖地消失不见。
“爹……死狗,你坏了我的美梦!”岑鋐怒气冲冲起床,一棍打死了狗。他躺回床上,想继续刚才未做完的梦,却无论如何也不成眠了。
“烂狗!”岑鋐怒不可遏,对着死狗又骂了一句,然后砍下了狗头。那条狗跟随他多年,如影随形。
知州公选的那天,田州土司衙门里岑氏官族代表济济一堂。就在岑鋐以为自己胜利在握时,一个叫岑钜的默默无闻的族人,突然跳出来争袭。岑鋐气急败坏,上前揪住岑钜的衣领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岑钜不服,双方发生械斗。岑乃青的叔父岑典之子岑森,趁机坐收渔利,登上了田州知州宝座。
谁也想不到,那场愚蠢的械斗持续了10多年,搅得田州鸡犬不宁。
同治十二年(年),清廷实在看不下去了,推兵入田州,擒斩岑钜,岑鋐被迫外逃。
等到清兵退去,野心不死的岑鋐又笼络了多名流民,试图卷土重来。
在岑鋐看来,岑森是个昏庸的知州,不足为惧。可经过十几年的蹉跎,自己的胜算还有多少呢?这些年里,岑鋐多次祈祷着再次梦见父亲,祈祷着再次跟父亲请教,可惜父亲再也没有进入他的梦里。
清朝同治十三年(年),寒冬腊月的一天晚上——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田州城(今广西百色市田阳区田州镇)的夜空。
“流星陨落,天子危险。”消息传来,人们议论纷纷,焦点只有一个——当朝皇帝可能有难了。
岑鋐夹杂在望星空的人群中,沉默无语,泪流满面。他不是为大清皇帝的际遇感到悲伤,而是为自己年过不惑、田州知州宝座仍触不可及伤怀。
也就是在当晚,他弑主篡位的野心死灰复燃。
3、野心家的占卜
两天后的午夜,田州城西郊一处低矮的民宅里,红烛摇曳。烛光打在三个人身上,在身后拉出惨淡的阴影。
一个黑影声如洪钟:“我以前不相信巫术,今夜拜访黄巫师,实在是有要事相求。”语气中挟着凌厉的威逼。
“承蒙老爷抬爱,小人一家三代都是巫师,装神弄鬼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上天入地的本事可没有。”巫师黄祖淡淡道。
黑影:“传说你能预见一个人的前途命运?”
黄祖:“老爷问的是财运?还是官运?”
黑影:“都有!”
黄祖:“实不相瞒,老巫此生从未离开过田州,我的法力最多只能预见田州知州的命运。”
黑影:“足够了!我就是为此事来的。”
黄祖:“哦?莫非老爷就是田州知州?”
黑影:“呃,现在还不是。”
黄祖:“明白了。”
黑影:“你明白什么?”
黄祖:“你觊觎田州知州的位子。”
“老东西,别多嘴多舌!”另一个黑影说话了。此前他一直默不作声,看样子是那个黑影的贴身随从。
“岑元,不得无礼!”黑影喝道,接着说,“坊间都传黄巫师巫术高明,看来今晚我来对了。”
田州岑氏土司从北宋崇宁年间开始,已传袭了七百多年。一世祖叫岑翔,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岑仲淑。目前在位的田州知州叫岑森,是第二十八任知州。
“黄巫师,请你算一算,这回我能否坐定田州知州的位子?”黑影压低声音,话语间掩饰不住颤抖。
黄祖:“斗胆问老爷一句话,你跟现任知州是什么关系?”
黑影:“我也姓岑,跟岑森是同族人。”
黄祖:“原来如此。唉,相煎何太急?”
黑影:“岑森姓岑,我岑鋐也姓岑,论能力我未必在他之下,凭什么他当知州,我只能俯首称臣?”
黄祖听了,没再说话,因为他早就对岑鋐自我标榜的能耐有所耳闻,那不过是“贻害地方,犷悍成性”。他深知,今晚或许就是自己的末日。
岑元似乎在黄祖的沉默中看出了异常,冷冷道:“怎么?莫非黄巫师除了关心鬼神,还关心谁是田州知州?”
黄祖:“谁是知州对我来说都一样,我活70岁了,这身老骨头迟早也埋没随百草!”
岑鋐:“此言差矣!黄巫师是可以跟鬼神打交道的人,只要你助我登上知州宝座,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黄祖不说话,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一个比鬼神还厉害的角色。
“黄巫师,咱们开始吧,再磨蹭下去天就亮了。”岑鋐催促道。
黄祖:“我施巫术讲究规矩,否则不灵。”
岑元大怒:“老东西,再啰嗦我便剁了你!”
岑鋐制止岑元,笑道:“黄巫师尽管提要求。”
“一碗生米,一束檀香,三只酒杯,一瓶米酒,三对蜡烛,3.6两白银,还有糖果。这些东西都是问鬼神者自备,请问岑老爷都带了吗?”
“早料到你会出难题。”岑鋐说着侧脸示意岑元。
岑元退到门外,拎进来一只布袋,递给黄祖:“东西全在里面!另外我告诉你,我们老爷给你的白银是36两!所以今晚你最好尽心点,否则饶不了你!”
黄祖挺胸挑衅:“那你现在就给我一剑吧!”
岑元咬牙切齿:“你!”
岑鋐:“岑元,帮忙摆桌!”
岑元得令,乖乖摆桌子去了。
黄祖:“岑老爷,你不是想预见自己的前途命运吗?”
岑鋐:“没错。”
黄祖:“这样吧,今晚我们换个玩法。”
原来,左、右江壮族地区的巫师做法事时,一般都是巫师坐堂,邀请各路神仙附体后,闭着眼睛说出来访者想知道的事情,包括婚姻、家庭、事业、运势等。但高明的巫师可以让鬼神附在来访者身上,让来访者拥有通灵的本事,跟鬼神直接交流。
“变换玩法?为什么?”岑鋐疑惑不解。
“因为鬼神附体后,我会口无遮拦。”黄祖笑道,“今晚我可不想惹你生气,所以请你亲自跟鬼神交流。不知你敢吗?”
岑鋐听了,迟疑一下:“这?”
黄祖:“莫非田州准知州也没这个胆?”
“什么话?试就试!”岑鋐说着转头吩咐岑元,“等下你在旁边看好了,小心他耍花招。”
岑元抽出利剑对准黄祖:“老东西,你胆敢耍了岑老爷,一定见不到明天的日出!”
黄祖不理会,指使岑元摆好祭品。
一切准备就绪,黄祖请岑鋐端坐桌前,自己则端着一碗清水,里面浸了一片柚子叶,走到岑鋐身边:“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要听我的。”
岑鋐有点不耐烦了:“行啦,开始吧!”
“我保证不会乱来,你呢?”黄祖又斜眼看了看岑元。
岑鋐朝岑元瞥了一眼,岑元立正道:“我也不会!”
黄祖:“还有一个条件。”
岑鋐:“说!”
黄祖:“我将你召回时,你要立即回头,不得擅自逗留或四处乱闯,否则……”
岑鋐:“否则怎样?”
黄祖:“否则你再也回不来人间。”
岑鋐:“听你的。”话音刚落,立即被岑鋐泼了三道清水,弄得一头雾水。
接下来,黄祖口中咿呀有词,仔细一听原来是邀请各路鬼神附到岑鋐身上。
起初,岑鋐好奇地睁着眼睛,想看清自己如何遁入幽冥世界。渐渐的,他的眼睛闭上了,仿佛被催眠似的。最后,他的双脚不由自主抖动起来,表情也从最初的好奇、紧张变成舒缓、自然。
岑鋐看到,前方霞光万丈,一块巨大的红地毯正由远及近向自己摊开,迎面走来几十个已经过世的桂西岑氏土司。他们中既有德高望重的知府、知州,也有遭人唾骂的逆子、叛臣;既有文武双全的枭雄,也有争权夺利的小人。这些先人虽然陌生,但岑鋐多少都听父亲说过。
半梦半醒中,岑鋐知道来对地方了,假如能得到这些先祖的指引和庇佑,自己夺权篡位的胜算就更大了。想到这里,岑鋐迎上去拦截,跪下叩首道:“列祖列宗,晚辈想当田州知州,请指一条明路!”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先人驻足,他们仿佛一道道光穿透岑鋐的身体,异口同声丢下一句话:“人鬼殊途,人世间的问题,我们也没有答案,只有往事重现给你看!”
岑鋐一惊,决定跟随其中的13个人去看他们的人生路。这13个人岑师曾经在梦中跟岑鋐提及过,他们是岑仲淑、岑瑛、岑浚、岑永昌、岑福广、岑猛、岑溥、岑璋、岑瑄、岑豹、岑云汉、岑世兴和岑天保。
就在岑鋐为自己要跟谁先走而犯愁时,一袭宣纸从天而降。他抓过一瞅,上面赫然写着13位先人的生平简历。
岑鋐盯着宣纸上的文字,感到它们在动,仿佛一只只奔跑的蚂蚁。随后,一阵风袭来,将岑鋐卷进神秘的世界。
4、幽冥世界的旅行
不知不觉间,岑鋐已拜访了13位岑氏土司前辈,重温了他们或辉煌或惨烈的人生。可他除了看一出又一出大戏,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忠孝仁义礼智信——谁都可以倒背如流,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列祖列宗跟前,我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晚辈,不过是岑森的一只跟屁虫。”想到这里,岑鋐的火气腾地冒上来,他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我要篡改自己的命运!”
就在这时,那个背影又出现了。
岑鋐大叫:“前辈,前辈!”
那个背影缓缓地转过来,没错,他正是岑鋐的父亲岑师。原来这一路都是由他变成风化成云引导着岑鋐探索。
“爹,是你!”岑鋐喜笑颜开。
岑师:“是我,儿子,你刚才说出那番话,表明你终于醒悟了!”
岑鋐:“太好了,爹!请您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夺权成功!”
岑师摇摇头:“不,儿子,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得靠自己走下去。”
岑鋐:“什么意思?”
岑师:“如果爹的胆子够大,就不会到死只是一个小吏。现在的你,成就已经超过爹了,我再也没资格教你什么。”
岑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在叫我回头吗?”
岑师:“不,儿子。接下来,你可以选择掉头就走,也可以选择一往无前,决定权在你手里。”
岑鋐:“爹,孩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请您再明示!”
岑师想了想,道:“我给你讲几个故事吧,希望对你有所启示。”
岑鋐点点头。
岑师:“在田州岑氏土司多年的历史长河里,曾经有三次出名的土目反叛事件。分别是吕赵夺位、黄明篡位和辛琦钟叛主。”
岑鋐:“爹,儿愿闻其详!”
“好吧。”岑师说,“明朝景泰五年,土目吕赵杀死土官岑鉴,让岑鉴弟岑钰袭位。岑钰袭位不久,吕赵又杀之,让亲孙子吕婴袭位。田州岑氏土官被吕氏取代。天顺元年,吕赵自称“无敌大将军”,率兵劫掠南丹州。天顺四年,巡按御史吴祯率兵征讨吕赵。吕赵兵马大溃,带领多人逃往富州,后被吴祯追上,斩首49人。吕赵、吕婴及家属几人逃回镇安,又被吴祯追上,全被斩首。”
岑鋐惊呼:“吕赵胆子真大!不过下场也太惨烈了!”
岑师:“怎么?你怕了吗?那我不讲了。你现在就返回人间吧。”
“不,爹!难道您忘了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您接着讲黄明篡位。”
岑师:“明成化十六年,土目黄明势力日益强大,不把岑氏土官放在眼里,为了达到总管田州的目的,聚众骚乱,公开和岑氏作斗。土官岑溥斗不过黄明,逃到思恩府避难。总督朱瑛调兵征剿黄明。黄明败逃,后被恩城知州岑钦抓获并诛死。”
岑鋐:“为人一世,倘若畏首畏尾,则生又何苦,死又何哀?这些土司老爷,我也不放在眼里。爹,您再讲讲辛琦钟叛主!”
岑师:“清康熙四十年,岑应祺任田州土官。土目辛琦钟欺应祺年幼无知而狂妄自大,甚至图谋岑氏土官职位。老土目陆师是应祺祖父岑廷铎的心腹,秘密请东兰州韦牧、杨秉升和广南郡农司马出兵援助讨伐辛琦钟。两个月后,韦牧、杨秉升和农司马率兵到田州和陆师汇合,与辛琦钟交战在秣马。辛琦钟抵挡不住,带领家属逃到向武隐蔽,后被杨秉升伏兵抓获并斩首,其家属48人也被杀死。”
听完了三个叛主土目的下场,岑鋐沉默了。
岑师:“儿子,回头吧!现在的你至少吃穿不愁,回去后老老实实找个女孩成家,老岑家的香火不能断!”
“不,爹!我不甘心!”岑鋐嚷道,“求您帮帮我,您上次就差点让我赢了,都怪那条该死的狗!”
岑师:“不是,爹现在终于相信了,功名利禄都是天注定的。”
岑鋐:“爹,您从小教我算术,教我诗词歌赋,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成为土司老爷手里的一枚棋子?”
这一席话将岑师拉回自己曾经对儿子的棍棒教育,他双眼一红,道:“对不起,爹生前对你要求太高了!”
岑鋐:“爹,现在道歉太迟了!我也不要你的道歉。我最后请教您一个问题——吕赵、黄明、辛琦钟,我该以谁为师?”
“此时此刻我不希望你再去拜谁为师。儿子,回头吧,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总比被人挖坟掘墓、挫骨扬灰强!”
岑鋐:“谁说我一定是失败者呢?爹之所以劝我回头,是因为您胆小,没敢叛主。您忘了吗?我13岁就杀死了世上最毒的蛇。杀蛇就是杀龙,区区田州知州算什么?还有,高僧和算命先生都预言我不是无名之辈!”
“不是,那些都是爹骗你的!”岑师喊道。
岑鋐自言自语:“黄明?辛琦钟?这两位都不入我的法眼,我要拜师就拜最狂的那个人。对!他就是曾经弑主夺权、称王称霸的土目——吕赵。我要去找吕赵,只有他才能帮我!”
“鋐儿,等等!爹错了,不该从小把你关起来养,不该教你那些诗词歌赋,更不该找人给你算命……”岑师伸手欲拦住岑鋐,但已经来不及了。
岑鋐不管来自人世间巫师黄祖的强烈召唤,也不顾身后父亲的劝止,一头扎进了波诡云谲的田州。
5、叛主土目的蛊惑
在人间,桌子上的蜡烛将燃完,檀香将烧尽,巫师黄祖不停地召唤岑鋐返程。
可岑鋐追随吕赵的意念太强大了,黄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如果蜡烛灭了,檀香烬了,岑鋐再也回不来人间。
黄祖急得满头大汗,嚷道:“岑元,赶紧去弄点蜡烛和檀香来续上!”
岑元腾地站起来,揪住黄祖的衣领:“老东西,岑元这两个字是你叫的吗?”
黄祖不甘示弱:“如果你还想见到岑老爷,最好按我说的做,迟了神仙也救不了他!”
岑元听了,不敢发作,恶狠狠道:“回头再跟你算账!”说罢摔门而去。
在冥界,岑鋐也强烈感受到来自人间巫师黄祖的召唤,便省下奉承,直奔主题:“吕赵公,您身为土目,何来弑主篡位的胆量?”
吕赵生前是枭雄,死后是鬼雄。对于岑鋐的求见,他原本是不屑一顾的。但当岑鋐亮出自己的阴谋时,他便改了嘴脸:“我虽然看不起你,但不会拒绝一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后生。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何来弑主篡位的胆量?你算问对人了!”
岑鋐急了,忍不住催促:“吕赵公,您能不能快点说?”
“别插嘴!我说话时最讨厌被人打断!”吕赵展臂咆哮,“听好了——我的胆量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土司老爷宁有种乎?!”
接下来,吕赵唾沫横飞,跟岑鋐追忆曾经的光辉岁月。
明朝景泰五年(年)年初,我开始谋划刺杀一个人。
作为明朝田州土司府的一个头目,我杀人无数,但这回要杀的人却是顶头上司、田州知府岑鉴。
彼时的田州,岑鉴一手遮天。但经过深思熟虑,我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知府可以杀死。
自从田州知府岑祥(年—年在位)死后,府衙里因为争袭乱事横生。当时,岑祥的正妻李氏无子,庶妻生的长子岑徽还没到袭职年龄,便由官族出身的岑永宁暂行知府职权。
照理说,只要偏安一隅的土司顺从,明朝皇帝是懒得理会的。可那天皇帝心血来潮,翻看来自广西的奏折时,看到了岑永宁拟任田州知府的字眼,便多瞅两眼。“岑祥明明还有骨肉在世,凭什么立旁人为继承者!”当皇帝追查得知岑祥还有后代时,便一句话否掉了,着令岑徽管州事。
岑永宁闻讯,一怒之下,毒死了岑徽。为免遭族人戳脊梁骨臭骂,岑永宁不敢再坐田州知府的宝座,而是将岑徽的弟弟岑绍扶上马。
此后,岑永宁动不动就在岑绍耳边吹风,提出各种不合理要求。年幼的岑绍敢怒而不敢言,常年的憋屈生活将身体憋出毛病来。
岑绍年满15岁时,朝廷正式任命他为田州知府,这才摆脱了岑永宁的控制,奈何病根已难除。
岑绍(年—年在位)自知不是长寿的命,便提前做立继的准备。他庆幸上天给自己带来三个儿子:岑鉴、岑镛、岑钰。
看着三个孩子渐渐长大,岑绍信心十足:“我一定要好好地培养继承人,教他们孝悌之道,不让争权夺位的血案再发生。”
如果不出意外,等到岑绍百年后,田州知府的继承人应该是岑鉴。不料,麻烦事来了——时任广西副总兵武毅却力荐岑绍的次子岑镛作为田州知府未来的接班人。
那是一个谁的手上有兵,谁就能掌控一方的时代。祖宗的规矩难改,可上官的旨意也不敢违背。
岑绍整天忧心忡忡,没多久便暴病身亡了。岑绍驾鹤西去,自己解脱了,身后却不太平,岑镛仗着有武毅做靠山,立即承袭田州知府。
眼看大权旁落,身为长子的岑鉴不乐意了。他找到岑镛,说:“二弟,论资排辈,田州知府应该是大哥我,除非我暴毙而且无后,才可能轮到你!”
岑镛:“老大,你跟我讲道理没用,官牒上面的田州知府是我。”
“二弟,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只好拳头相向了。”岑鉴恼羞成怒,仗着有头目吕赵等人撑腰,举兵攻打府衙,追杀岑镛。岑镛不敌,逃到桂林躲难去了。
朝廷不愿看到田州动乱,经过调查,才得知田州知府理应由岑鉴承袭,便下文照办。当时,武毅因平叛不力被朝廷革职,岑镛的靠山彻底倾塌。不过,为了安慰岑镛,朝廷仍授他冠带,但不再管具体事务。
岑鉴和岑镛争袭的前因后果,我吕赵洞若观火——“这些土司老爷,人前道貌岸然,人后有时狼狈如丧家犬。既然我可以扶岑鉴上台,当然也可以拉岑鉴下台。”
武毅的本事到底有多大,才能坐上广西副总兵这把交椅?这个问题恐怕没人能说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武毅的成就绝不是混出来的。
当兵嘛,无非就是上阵杀敌,战功越多,官衔越高。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当官的人眼睛都毒辣,比如他看得出来谁会奋勇杀敌,谁会舍命救主。武毅不顾长幼尊卑,力保岑镛做岑绍的接班人,肯定有他的道理。
但我见过岑镛其人,起初是仰望,渐渐的变成平视,最后变成俯视。我实在想不明白,岑镛怎么甘心将到手的知府大印拱手让给岑鉴。朝廷让他交就交吗?他怎么就不会动动脑子?比如说让岑鉴去死。
其实杀一个人很容易的,明的不行,可以来暗的嘛。我只能说,岑镛是烂泥扶不上墙。
我怀疑是武毅看错人了,毕竟一介武夫能有多锐利的眼光呢?他们一辈子马革裹尸,到头来不过沦为别人手中的杀人工具,就像我。
至于追随多年的岑鉴,我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好大喜功、生性残暴、贪得无厌的土司老爷。
如此说来,岑鉴并不可怕,岑镛更不可怕,他们能成为土司老爷,得益于出身好。仅此而已。
说起资格,别看我只是一个头目,但比岑鉴和岑镛老多了。按照辈分,岑鉴和岑镛该管我叫大伯。可惜,我这辈子最多只能是一个头目。在别人看来,这已经是吕家祖坟冒青烟了。我可是当时田州土府里为数不多的异姓头目,要知道土司家的头目大多是官族人。
我年轻时,好勇斗狠,敢打敢杀,呼啸乡里,因此博得岑绍的赞赏,将我拉进府衙当差。多年来,我奉令征兵、收税、打仗、平乱,替土司老爷们解决了不少麻烦事。
平心而论,土司家的头目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差使,可人都有贪心的毛病。我下乡收税,进村征兵时,也会私捞好处,但这些蝇头小利哪能填满欲望的沟壑呢?
每当捉襟见肘,我就会扪心自问:“如何才能成为土司老爷?何时才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但每次都无奈地一笑而过。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土司,因为家庭出身决定了我的命运。就算我武功再高,手段再狠,功劳再大,也只能是土司老爷手里的一枚棋子。
更气愤的是,那段时间岑鉴对我颐指气使,甚至破口大骂几次,他说——
“老东西,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看门狗,得意什么?”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何用?还不如把口粮丢给狗吃了。”
“你就是一条狗,对我摇头摆尾,我高兴了或许会丢给你一根骨头,不高兴了就踢你一脚!”
总之,种种迹象表明我似乎失宠了。
岑鉴会不会突然罢免我?想到这里,我的后脑勺凉飕飕的。我自知为祸多年,如果离开土司老爷的羽翼,乡里乡亲便会将我剁成肉酱。
于是,我决定动手杀人。
明朝景泰五年(年),我跟随岑鉴外出时,趁他不注意,从背后一刀结果了他。
我原本想拥立岑镛为田州知府的,可我太看不起他了,只好改立岑鉴的三弟岑钰。
岑钰继位后,我想做“太上皇”。但我很快发现岑钰不怎么听话,干脆也把岑钰杀了。
事已至此,我想回头已不可能了。但我又不愿被人咒死在知府的交椅上,于是将亲孙子吕婴扶上田州知府的宝座。我则当“摄政王”去了。
天顺元年(年),尝到掌权甜头的我自封“无敌大将军”,命人铸制“无敌大将军”铜印。
“没想到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占据田州,哈哈哈!”每天傍晚日落时分,我登上田州府的城墙,遥望金黄色的右江东去,雄心壮志炸裂。
可是很快,我就不再满足于田州的地盘,因为我要打造更大的王国。于是,我发兵攻打南丹(今南丹县)、向武(今属天等县)等州,烧杀掳掠,立“太平王国”的国号,自封为王,命人制作“太平王”木印。
皇帝听说我在田州弑主叛乱,称王称霸,龙颜大怒,派遣官军镇压。
田阳县志记载:天顺元年(年),田州头目吕赵篡夺土官位,率兵攻破向武州,于四年被广西总督朱瑛及思恩府土官岑瑛剿捕。
得知官军来剿,我有点怕了,赶紧以“平乱”为由迷缓大军的进度。同时调兵遣将把守关隘,阻击官军。
多谢老天保佑!当来自北方的官军踏上瘴疠丛生的右江河谷时,很快身陷水土不服的困境,非战斗减员严重,兵势大减,征剿宣告失利。
天时地利,我吕赵均有。至于人和,在田州这片土地上,有谁敢不从我的号令?我将以田州作为根据地,打出一片大大的王国!
每当旭日东升,我登上田州府的城墙,遥望金黄色的右江东去,雄心壮志炸裂。
明朝天顺四年,巡按御史吴祯奉命率兵再次征剿田州。吴祯吸取前次官军贸然进入田州的教训,率兵轮番猛攻我重兵把守的工尧隘(今田东县思林)、婪凤隘(今田东县林逢),连破两关。
天欲亡我,奈若何!
兵败后,我仓促逃往上隆州(今田东县内),绑架上隆知州岑锋作人质,继而西窜云南富州(今云南富宁)。
谁知吴祯紧追不舍,在富州斩杀我的部下49人,活捉我的儿子吕若婿,夺回上隆知州岑锋。
混战中,我又携妻儿、心腹20多人匆匆潜逃至广西镇安(今德保县)。
在镇安府郊外,我安营扎寨,准备歇一口气。不料吴祯就像追命鬼,紧追而至,我率余部仓皇迎战,全军覆灭。“太平王”木印和“无敌大将军”铜印,悉数被官军缴获。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吕赵一边梦呓往事,一边炫耀霸业,像一个精神病人。
岑鋐听了,热血沸腾,直叹自己拜访太迟了,要不然还可以讨到更多的诡计。
“土司老爷算什么?一样被皇帝牵着鼻子走,而我称王称霸,快哉!快哉!”吕赵慷慨激昂,早已将自己的血腥下场忘得一干二净。
岑鋐受到鼓惑,野心膨胀欲裂。他再也抑制不住了,他要马上返回人间弑主篡位。
6、梦里不知身是客
岑鋐亲自上阵的这场巫事极其漫长。可直到最后关头,他才遇到了同路人吕赵,可惜他没有太多时间讨教了。
期间,巫师黄祖频频吩咐岑元烧蜡、点香,弄得岑元很不耐烦。
黄祖只好不断地威胁:“檀香一灭,你的老爷就回不来了;蜡烛一熄,你的老爷也回不来了!”
黄祖全程半梦半醒,端着那碗盛着柚子叶的清水,满屋子走来走去,不断地在阴阳两界切换角色,充当人和鬼的联络者。
鸡叫三巡时,黄祖端起那碗清水,撩起柚子叶朝岑鋐又泼了三道清水。
在发出“啊”的喊声后,岑鋐终于从那个幽冥世界返回人间。他气喘吁吁,似乎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
黄祖也累瘫在地:“岑老爷,现在你对自己的疑惑有答案了吗?”
岑鋐:“答案我有了。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
黄祖:“怎么?13个岑氏祖先中不乏英杰吧?你都看不上?”
“岂敢?他们都是一方土司,而我人生过半却无爵无名。我已错过了20年,若再安于现状,今生将是一个无名小卒!”岑鋐慷慨激昂,“黄巫师,刚才你跟我走完全程吗?也知道我拜访了吕赵?”
黄祖:“当然!”
岑鋐:“那你还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黄祖:“当然想,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好吧,我告诉你!”岑鋐说着“刷”地拔出随身利剑,一剑刺穿黄祖的胸膛,“不瞒你说,我很想学土司老爷们做英杰,但我首先得成为田州知州。可惜,你知道得太早了,也知道得太多了!”
黄祖惨笑:“活在你们这些土司一手遮天的世界里,人命有时就像草芥。送你一句话吧,你不乱则已,一乱必死!”
岑鋐:“你在诅咒我吗?”
黄祖:“这不是诅咒,而是天道——田州土司命数已尽。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巫师,你能看到的,我都看到;我看到的,你却看不到。”
岑鋐鼻出冷气:“看在你领我进幽冥地府的情分上,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黄祖:“遗言?没有遗言……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倒是有几个疑问。”
岑鋐:“你问吧。”
黄祖:“为什么土司称为爷,土民称为奴?为什么土民在路上遇见土司必须下跪叩头?为什么土民不能穿白衣服,不能穿长衫棉袍,出门不能骑马,赶圩不能撑伞,建屋不能建高屋,嫁女不能乘轿,不到60岁不能抽鞋踭……”
“嘿嘿,你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岑鋐冷笑,猛地抽出利剑。
黄祖应声倒下,很快死去了。岑鋐与岑元纵火焚烧他的房子。
很快,田州城西一隅便火光冲天。
等到左邻右舍发觉,想扑灭大火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围观火海,纷纷感叹:“黄巫师给人算命了大半辈子,难道算不到自己有火光之灾吗?”
三天后,岑鋐率领多名流民扑向田州,攻打州衙,欲夺知州宝座,遭到岑森和岑氏族人的猛烈反扑。
广西巡抚刘长佑闻讯,调边防统领赵沃率兵镇压,又委派梧州知府徐延旭专办此案。
那天,志在必得的岑鋐伫立田州城头,看到清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时,脑海中又掠过岑仲淑、岑瑛、岑浚、岑永昌、岑福广、岑猛、岑溥、岑璋、岑瑄、岑豹、岑云汉、岑世兴、吕赵的音容笑貌,耳边回响父亲的劝告,心情五味杂陈。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突然,岑鋐脱口而出那句遥远的词句,泪如雨下。
那多名流民都是追名逐利、贪生怕死之徒,跟清军一交锋就溃败了。混战中,岑鋐灰飞烟灭,不知所踪。他终究不是土司,蹦得再高也不过是绚烂梦里的一介过客。
年1月12日,也就是在那颗流星划过田州城夜空不久的一天,大清同治皇帝驾崩,终年19岁。
年2月25日,光绪皇帝继位。
岑鋐之乱,让很多田州土民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他们纷纷起来反对岑氏土官的统治,并到官兵军门控诉岑氏土官的罪行,要求设置流官制。
巡抚刘长佑体察民意,上疏朝廷。清政府觉得,过去多年里,28任田州土官虽然为桂西的社会发展、经济繁荣、民族和谐、促进偏远落后地区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发挥过历史的作用,但其中充满了血雨腥风,是时候寿终正寝了。
年5月11日,光绪皇帝一纸诏书宣告“田州土司改土归流”。
桂西岑氏土司,若从岑仲淑于北宋皇祐五年(年)任沿边溪峒军民安抚使算起,到清朝光绪元年(年)最后一个田州土司岑森,前后经历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历时年,终于落幕。
消息传到田州城外秣马屯的一间寺庙里,住持弘义法师双手合十,仰天长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岑鋐啊岑鋐,你终究成为了田州土司的掘墓人。”
那弘义法师不是别人,正是岑鋐13岁那年棒杀眼镜蛇的献计者和见证者——卢然。当年,他在性命受到威胁时,毅然抛却富贵,遁入空门。
其实,那是一条受伤的眼镜蛇,奄奄一息,就算没人打很快也会自己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