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今年因为防控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需要,全国多地暂停集中祭扫活动,与此同时推出各种绿色文明安全祭扫的服务项目,比如北京对到现场祭扫的群众,实行预约登记,分时限流;上海全市经营性公墓将推出集体祭扫、网络祭扫、代客祭扫等三项服务……这样做不仅健康安全,还能免除人们的奔波之苦,又是对清明传统的良好传承与创新。
中国自古就重视慎终追远,因此清明节从正式设立开始(古时清明与寒食本是两个节日,直到唐宋时期才合二为一),就一直受到重视,只是在古代笔记中,这一常被“雨纷纷”所笼罩的日子,似乎有些阴郁,有些叵测,有时甚至会在祭扫中遭遇诡事,变成了一个“危险活儿”。
一、跳出坟墓,替儿挡刀
清代学者李庆辰在《醉茶志怪》中写道:一个姓陶的人“清明扫墓,路出西郊”,在车上盹睡,迷离间见道旁一座矮屋,环以疏篱,有一女子倚门而立,“缟衣素裙,妆束淡雅”,低声唱起一首歌:“清明雨,湿纸灰,良人一去不复回;尘埋玉色,酒涸金杯;清明雨,湿孤坟;家家春色不开门。红垂树杪,绿拥篱根。”声词凄楚,节短音长。陶某被这歌声激得打了一个寒战,只见“道旁则三尺荒坟,几株衰柳而已”。
清明雨,湿纸灰,清明雨,湿孤坟,听来就是那么悲凉和凄怆,却也道出了几分清明时节墓地上的真实境况:坟前烧纸,雨打飞灰尽成泥;跪地哀泣,悲悲切切若游丝。倘若天地再昏暗一些,影影绰绰中更是分不清人与鬼有着怎样的纠葛与变幻。明代笔记《续耳谭》写一个姓富的吴地人,死了一年,“其子以清明上塚设祭”,正在悲哭不已,声声呼唤父亲,坟墓里突然传来回应声:“别哭了,我这就跟你回家便是。”富子对父亲的死哀痛已极,听闻此声,不但不恐慌害怕,反而随声呼之,“鬼便向子历道平生事,甚详悉”。等富子到了家,“闻有声在堂中,则其父魂”,赶紧把妻子和女儿唤出来,那鬼魂亲切地向她们问候,一如生时。儿媳妇问公公可否饿了,想要吃饭?鬼魂连连说好。儿媳妇赶紧将一只鸡炖了放在案上,“虽不见形,而有顷,物自都尽”。直到这天的晚上,那鬼魂才回到塚中,并约好下一次回家探望的时间。等到了那一天,鬼魂果然返家,“自是晨来暮去,稍稍处置家事,皆有条理”。富家本是做生意的,每次有商人来家中买卖货物,鬼魂便与之讲价交易,一开始那些商人还有些害怕,渐渐习以为常。鬼魂怕狗,每次晚上回到墓地,其子都安排一仆为之驱狗。一天晚上鬼魂回塚,仆人忘了此事,“遂为群狗所啮,叫呼上树而灭,此后竟不复来”。
《续耳谭》
此类清明祭扫,结果把去世的亲人“带出来”的故事,在古代笔记中还有很多。清代汤用中在《翼駉稗编》里写陕西甘泉事:某甲与某乙有仇,某乙“恒思于阴处杀之”,但某甲防卫很严,没有给仇家以得手的机会。后来某甲死了,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儿子,家人让一个老仆带他去扫墓。某乙竟要害死这个孩子以解夙恨,于是藏在墓地,等到孩子来了,拔刀便刺!谁知“甲忽从墓中出”,伏在儿子的身上,乙连刺十余刀,都扎在鬼身上,不能伤害孩子分毫。被吓呆的老仆这才大声呼救,“众奔集,缚乙送官,置于法”。人们感叹:“父子至性,死犹忘身御难于此!”
世上本无鬼魂,人死不可复生,所有在扫墓时遇到鬼魂出现的故事无疑都是杜撰的,却也正在另一个意义上不断肯定着祭扫的意义——缅怀亲人,正是因为亲人哪怕离世,依然以某种形式活在我们的心中。
二、踩坏棺材,厉鬼作祟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祭扫激鬼”,那就是激惹出来的并非亲人。
清代笔记《埋忧集》的作者朱梅叔家住乌镇,他的乡里有甲乙二人,一向关系很好,家里也都很穷困。“值寒食,甲墓祭归,见道旁有破棺遗骸暴露”,某甲为人善良,归家取畚锸为之掩覆。当晚他梦见一身穿茧袍者,感泣作谢曰:“蒙你为我掩埋枯骨,泉下无以为报。我活着的时候精于易卜算卦,明天你可以垂帘于市,以算命为生,我会在暗中帮助你的。”某甲相谢,醒后便在集市上打出算卦的幌子,但凡有问卜者或寻找失物者来,那鬼都对他加以指点,无不精准灵验。里中有个老翁,家中一条白狗“忽于空中起,行至墙头”,老翁从此患上了伤寒病,病情日重一日。家人来向某甲求告,在鬼魂的授意下,某甲说此乃野鬼求食,祀之可愈。“家人归祀之,病良已,由是其门如市,年余积赀累千金。”
某乙看某甲发了财,十分眼红,问他何以骤富,某甲实言相告。于是某乙“亦荷畚锸至郊外,觅得败棺,如其法行之而返”。是夜果有一鬼来谢,其状颦眉蹙额,衣衫褴楼,看上去好像一个乞丐。某乙希望他帮忙算命,那鬼同意了。问卜者上门后,某乙每次咨询那鬼,鬼都让他回答:“明日来。”问卜者“辄怀卦金而返”,几天后终于彻底休摊。乙很生气,问那鬼何以至此?鬼说我生前欠了别人很多钱,凡是遇到债主,就推托以“明天来”三个字,其他什么都不会……
故事充分说明了中国古代对“无心行善”和“有意行善”两种不同的态度,前者得到丰厚的回馈,而后者只落得个笑柄而已。
对清明扫墓时的“无心为错”者,在古代笔记中也有公正的处理。
清代笔记《谐铎》写江西人王晋,清明日带着家人一起去上坟。“冢后旧有荒坟,低土平洼,棺木败露,末识谁氏。”王晋的儿子见其地野花盛开,便前去摘花,一不小心踩在棺材上,咔嚓一声踩破了棺材盖,脚陷了进去,将棺材中的骸骨踩碎了。孩子受到惊吓,大哭起来,王晋赶紧把儿子抱出。回到家中,孩子突然生病,寒热交作,苦不堪言。最奇异的是,当王晋到病床前看望儿子时,孩子突然色变,怒目直视曰:“我叫罗汉章,生前是堪舆名家,轩冕贵人无不奉我为上客,你一个穷人,居然敢纵容乳臭小儿,践我坟墓,躏我骸骨,该当何罪?!”王晋磕头谢罪,承诺帮他重修坟墓,并做法事超度,但罗汉章的鬼魂不依不饶:“此恨已入骨髓,必索你儿子性命乃止。”王晋伏地哀泣,罗汉章的鬼魂毫不松口,没办法,为了儿子,王晋只好到都城隍庙祈福。
当夜,他梦见城隍神召他说:“你管教孩子不严,踩坏他人棺木,应罹此祸。但孩子本是无心嬉闹,那厉鬼竟然擅作威福,祸乱阴司法纪,岂能轻饶!”命令鬼役将罗汉章拘来。片刻,一鬼至,“侈口蹙颈,殊非善类”。城隍神责备他何以作祟。罗汉章滔滔辨答,不竭于词。城隍神问他生前是做什么的?罗汉章说自己是风水先生。城隍神拍案大怒:“你生前既作风水先生,何不能自己择一善地,自庇朽骨?今日断骨折骸,实属咎由自取,反而赖到一个小孩子身上,施加苦痛?!造恶种种,罪不容诛!”命鬼役押赴恶狗村,受无量怖苦。然后城隍神又对王晋说:“回去管好孩子,少去坟地玩耍!”王晋拜谢而出,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起视其子,言笑如初,而病已愈矣”。后来听说罗汉章棺中朽骨,被野犬衔嚼,狼藉满地——果然是“押赴恶狗村,受无量怖苦”去了!
《谐铎·埋忧集》
三、青团乌饭,哀往乐回
还有一种人,喜欢在清明节前后溜到墓地去偷吃供品,这种“鬼口夺食”,在古代笔记中往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倘若是穷人饥不择食,便不会招致什么;倘若纯粹是贪嘴好吃,定会遭到厉鬼的纠缠——现如今就算是清明节上坟的供品中包含食物,也多半是超市里很容易买到的一些酥皮点心之类的,所以今人可能困惑,上坟的食品有什么好吃的?其实,古代清明节,摆在墓前孝敬先人的食物,真的是用心制作出来的美味。
近来读明人张萱所著之笔记《疑耀》,才知道旧时清明节上坟祭祀先人,其它的祭品尚在可有可无之间,唯独有一种食物属于必备,那就是“乌饭”。
《疑耀》
“寒食节上墓,其制未见于古,独郑正泽《祠享仪》曰‘孔子许望墓以时祭祀’,未尝明言以寒食节,则四时皆可上墓也……惟开元敕:上墓以寒食日,同拜扫礼”,才算将“寒食上墓”加以明确。张萱的这段考据亦有《唐会要·卷八十二·休假》为证:“(开元)二十四年二月十一日敕:寒食清明,四日为假。大历十三年二月十五日敕:自今已后,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至贞元六年三月九日敕:寒食清明,宜准元日节,前后各给三天。”直到宋代,扫墓的日期依然有十月朔和清明节两个时间,《东京梦华录》有云:“十月朔,都城士庶出城飨坟,禁中车马朝陵,如寒食节。”张萱是岭南人,他自己亦说:“余里中上墓,皆以清明、重阳二节。”这就说明此一年两个时节上坟的传统,直到明代还存在。
而张萱谈到的一个细节是,其故里清明节上坟的一大习惯是“必以乌饭”。“乌饭”不仅制作考究,而且颇有渊源,如南北朝时期的宗懔所著之《荆楚岁时记》说其是“寒食取杨桐叶染饭,其色青而有光”;唐代诗人陆龟蒙在《零陵总记》中则写:“居人遇寒食节,以杨桐叶、细冬青染饭,色青而有光,食之滋阳气”;梁代陶弘景的《登真诀》“亦云太祖真人有此法,又法南天竹叶煮汁渍饭,名曰黑饭”。张萱故里制作乌饭,乃是“先以青(矾)渍米,捣枫树叶染之”——杜甫诗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青精饭”即为乌饭。但古人烹制乌饭不单单是为了上坟,也是因为此饭乃时令之食,吃了有利健康,所以上墓时也请先人分享。而这样的美食,没准儿就被贼偷惦记,到头来祖先还没吃到,先填了他们的口腹。
乌饭之外,还有青团,此二者皆为南方扫祭之用,北方则多吃馓子。馓子古称“寒具”,以麦、稻、黍等原料磨成面粉,和面之后搓成细条旋转后再用油炸而成。《燕京杂记》中甚至有“清明人家上坟,于市上买盒子菜以祀之”的记载,这就更加高端大气上档次了。今人以为古代清明节一定要凄凄惨惨戚戚,其实“每逢寒食,郊外哭声相望,至不忍闻”的主要是北方,而南方则“借祭墓为踏青游戏之具”——其实就算是北方,亦“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有歌者,哭笑无端,哀往而乐回也”(见《帝京景物略》)。
青团
往者已矣!一句“哀往而乐回也”,包含着古人的大智慧。醉也好,歌也罢,“乐回”正是为了生者能更好地继续生活,让死者的在天之灵“踏实和放心”。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不能到墓地烧一回纸、献一束花,却也不必遗憾,更不必暗中琢磨会不会“怠慢”了逝去的亲人,扫墓本就是一次心与魂的交流,既然穿越了生死,能不能“亲临墓地”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何况从“踏实和放心”的角度讲,网络祭扫岂不更让长眠的亲人欣慰?王崇简在《青箱堂诗集》中咏清明曰“至今河水依然绿,落日栖鸦绕旧巢”,伤感之外,尚有欣慰,欣慰之外,更有豁达,而千年清明,终归是要过出一个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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