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新窑村)
父亲的故乡
王清铭
直到今年清明节,我才想到,所谓的故乡,其实只是父亲的故乡。
时代的潮水将以前稳定的乡村冲得分崩离析,村里的人数越来越多,但生活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
做生意的、出外打工的,还有我们这些因为读书工作而离开的人,都会在清明节这一天回家看望那些长眠在故乡的祖先们。再远,再忙,都要回来。村里很多人常年漂泊在外,也有很多人早已定居在城市,但这一天,一定要回来。
古人常把故乡称为“故山”“祖山”“家山”等,另有深意。山是故乡的一部分,山上有另一个家,祖先们的家,在山上,祖先们团聚了,如在尘世一样生活着。他们生活过的老屋换了一茬又一茬,但祖先们还是住在每家的神主牌里,氤氲在过节时祷告的烟雾中。
清明下不下雨,都没什么。后辈们来到祖山,只是来拔拔草,扫扫土,仿佛是给他们清理一下拉碴的胡须,连缀一下衣服上的补丁。然后摆一些祭品,由一个人(一般是辈分比较的女人)代表家族,一一向祖先汇报近来生活情况,唠嗑些家常话,再双手合十,请祖先保佑等。
(我的老家——盖尾镇新窑村)
家山在云顶山,戴云山脉的余脉,属于前连村。我们祭扫的坟茔有四座,高祖、曾祖和祖父的,还有一座规模比较大,我们都说不清它是哪一代祖先的。我在扫墓时很认真看了墓碑,年代不同,从清朝到民国再到共和,但碑上都镌刻着一个共同的地名——太原。我们也不清楚,哪一代祖先在哪一个朝代,从山西太原一直漂泊到福建。我不用“一路漂泊”这词,祖先们辗转漂泊,一定迁徙过很多地方。祖先们正式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提醒我们记住自己的由来,记住那个我们从未去过的、遥远的故乡——太原。
祖先的墓碑上都另有一个地名“溪尾”。溪尾是前连村的一个自然村,靠近木兰溪,那是祖先生活的故乡。我站在云顶山上,远眺祖先们的故乡,木兰溪就像一段曲折的枯肠。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有这样的联想,但想到了,我就把它记下来吧。
溪尾,是祖父少年时生活的地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地名而已。这里应该有过他生活过的老屋,但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风尘中,我从未见过。
曾祖父的坟茔里只住着他一个人。堂弟说,他曾听父亲说过,祖父少年时,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母亲改嫁,留下姐弟三个人。大姐嫁到了新窑村,两个弟弟——大弟弟就是我的祖父,小弟弟就是堂弟的祖父,就投靠大姐来到新窑村。
祖父当了一辈子的陶器师傅,做陶器手艺是在溪尾还是到了新窑后学的,情况不详。没有背景、无依无靠的祖父两个兄弟如何在新窑扎下根,也不详。我小时候听祖母说过,她和祖父怎么拼,积攒了几个银元,先后在两处买了旧的小屋。其中的一处,父亲年轻时翻建了,就是我居住过的老屋。
祖父在新窑村起早贪黑,拿捏了十几年的泥土,到三十岁时,最终拿捏出自己的家。祖母比他小十岁,她的父母只给她一个姓,她叫横头厝,是她老家房子的名字。
我的父亲就在新窑村出生,溪尾对他来说,就是父亲的故乡;后来,我在新窑村出生长大,我文章多次写到的故乡指的就是新窑村,一个以陶窑命名的村庄。
祖母生了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两个女儿送人了,养不起;又从别人家抱养了两个女儿,养不起也得养,留着当童养媳的。当然,后来新社会了,童养媳都嫁人了。
贫穷是代际传递的,我父亲是大儿子,十一二岁时就开始帮祖父母养家。父亲读了三四年的书,会看《三国演义》等书,有一段时间,他把我放在家里的小说类的书籍都拿去看了,只能说,到老了,他还一直没有忘怀他的读书梦。
我母亲姓傅,她老家的赖店傅氏曾是莆仙很有名的进士世家,祖上出过二十五位进士。母亲是文盲,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姓曾经很显赫,她从小被送养了,也是因养不起;后来第二次被送养,是养她的那家养不起;她被送养到新窑的一户姓许人家,后来嫁给同村的我父亲。
母亲的故乡在哪里?她最初的娘家赖店龙兴,还是送养的那个村庄(我听说过,没记住),还是最终收养她的新窑村?母亲八十三岁,在新窑村生活七十多年,这里应该就是她的故乡,何况她的孩子都把新窑当做了故乡。
(生活在新窑老家的父母,都已八十多岁了。图为去年我为他们做了面条。)
与祖父一样,父亲也当了一辈子的陶器师傅,一直到七十八岁那年,人老干不动活了。父亲拿捏了近六十年的陶土,制陶技术在村里是一流的,但他也没有拿捏出生活的理想形状。
我小时候在父亲的工房里学了几天做陶器的功夫,大概是我手拙,根本就拿捏不出像模像样的陶坯。挨了父亲的叱骂,受了别人的奚落。没办法,只能念书,后来上了大学。再后来,我拿捏文字的陶土,捏了几十年,依旧没拿捏出像样的作品。
我在父亲的故乡生活近二十年,我全部的童年和几乎所有的乡村记忆都与新窑村有关。我写过很多文章,写得最好的文章都与故乡有关。故乡很小,小得只有几分地、几间老屋和数孔陶窑;故乡很大,大得我几十万字的散文都盛不下。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陶匠,也不是合格的农人,家里的地很少,我不会吆喝牛犁地,连插秧这种最简单的农活都干不好。但这些不影响我把这里当做自己的故乡。我的脐带在这里,童年在这里,最初的喜怒哀乐也在这里,重要的是我年迈的父母还生活在这里。
所谓老家,就是老了的家,是老了的父母的家。这是我在一篇文章里写过的一句话。女作家毕淑敏也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有老家,就有故乡,我们的人生还有来处。
读书工作,户口有了三次变化,读大学,当了四年的漳州人;工作后,户籍迁到枫亭;后来去县城工作,枫亭户籍还保留了十多年;再后来,在市区买房,户籍也迁到了市区。我在县城工作近十八年,但从来没有县城户口,所以我只能算县城的一个漂泊者,但,我们这一代人,谁的人生不是在漂泊中呢?
我是哪里人?这个问题真的有点不好回答。我最想回答的是,我是新窑人。一个乡村,可以比一个镇大,甚至比县大,只因为那是我的故乡。当然我不会那么回答,知道新窑村的人很少,我也不想多费口舌去解释。
(新窑村为数甚少的陶工游心华摄影)
居住地不断变化,身份证号码是不会变的。号码上最前面的六个数字顽强地保持我们最初的出生地,这好比以前背井离乡的人总要在行李上装一把乡土,身份证为我们保留着故乡。
故乡是凝固在记忆中的乡土,但故乡永远是变化流动的。对祖父来说,他的故乡是曾祖父的老家——溪尾;对父亲来说,他的故乡就是一用就已八十六年的老家——新窑;对我来说,故乡是我用了近二十年而后一直牵挂的老家——新窑。
时代变化实在大,当年红火一时的陶窑早已衰落,那些很会拿捏陶土的人多数出外经商,有不少人成了民营加油站的老板。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后代也生活在城里,故乡越来越变为一种概念。我的小女儿在城里出生长大,去我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她们来说,故乡就是城里的车水马龙,而对我念念不忘的那个鸡鸣狗吠的故乡,她们以后顶多说一句:啊!那是我父亲的故乡。
故乡真小,小得已经盛不下故乡这两个字了。对后辈来说,父辈的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归途。
(新窑村的陶器厂游心华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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