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个泥潭

湿漉漉的清明

小时候,我问母亲,清明节一定会下雨么?母亲答,当然。这个当然是没有理由的。我观察,有几次,这一天明明开始阳光朗照,毫无下雨的征兆,但随后真会变天,哪怕几滴雨,象小孩脸上挤出的眼泪,也必定是要下的。通常情况下,多是阴雨纷纷,路面泥泞积水。

家族有个公约,清明这一天,由族中德高望重的爷爷辈率子孙晚辈,到山上去祭拜先祖坟茔,我们那儿俗称挂坟、拜山。记得有一年,我爷爷领队,清早七八点钟,天刚下过雨,阴阴凉凉的,喊齐本家各户的代表,拉起了十几人的拜山队伍。出发啰!平时做和尚法事的石生仔打头,吹唢呐,乌亮乌亮的铜喇叭口,后面紧跟着我爷爷,击?,左右手各一片?,?钮上系着缠手的红绸条,第三个是磨豆腐的贵秋伯,左手提着齐腰高的圆铜锣,右手握着木锣棰,第四个是做厨师的陈展伯,挎着装祭菜的竹篮,摆着大碗装的生肉、鱼、鸡、蛋等,另苹果、桔子果碟,斜放着一瓶青白的自酿烧酒。我们一班小孩子在队尾,撺掇些小活,拿着柴刀,扛着锄头,饶有兴致地跟着走。

唢呐一起,嘀嘀嗒嗒、呜呜咽咽吹响,?就卡着曲调,咵嘡咵嘡、咵咵嘡嘡和着节奏击打起来,在尾巴上压阵的必有嗵嗵嗵三声响锣。这一阵声响,诱得沿路村民引颈而望。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吹吹打打,招招摇摇过垅穿村,攀草钻树,翻山越岭,从本村梅花园、雷角塘的杉树山,走到马蹄村的胡家老屋油茶山。小孩子们跟着,拜山也要拜,看热闹也要看。

山上湿漉漉的,树上草上滴着露水雨水,路滑得抹了油似的。有一两座先祖坟,碑都没有,只能听年长的人指认,说左边挨着谁,右边又靠着哪一个,撩起杂草,去旁边的墓碑上找印证,或曾记起坟边长了什么树作标记,几个长辈一合计,总不至于出错。有的坟已然塌陷,只稍高出周边地面,仅余坟圈的痕迹,不免让人唏嘘。至于清除灌木杂草,培添新土,摆祭品,烧纸钱,敬酒,致祷,放炮,作揖,一条龙的固定流程,则是乏善可陈。小孩子们感兴趣的,是在上上下下的山路上,听长辈们忆起某位先祖的音容笑貌、奇闻逸事,有人讲,有人听,有人问,场面吵闹而好玩,等到坟前一烧纸放炮,又齐齐静到肃然。

我总为那些一看就不知有多少年无人光顾的荒冢而感到凄然,那都是没有后人,或者被后人遗忘的坟堆,孤孤零零的,吹着山风,淋着冷雨,不知道地下的主人此刻是否感觉到非一般的寂寞。拜一圈下来,我唯一的收获,就是知道还有一种墓叫合葬墓,男的先入土为安,左右各预先空出一穴,一妻一妾后入,陪侍左右,形成三人合葬圆形大坟包,坟前并拢排立着三块墓碑。这位先祖在我爷爷的嘴里称老老太公,那么我该尊称他老老老老太公了。

如今,我爷爷去年过世了,葬在老家祖屋后面的坟山上,他再也不能带着我去游垅拜山了。再往前一年,我大伯也过世了。我爷爷和大伯,看着我长大,而我看着他俩衰老,那么熟悉,仿佛音容宛在,不比从前祭拜时那些挂在嘴上、不知容颜的先祖。他俩的坟头,还是新的,满的,可能坟上的花圈和插着的小彩纸都还在,可能还没有长出一根野草。可以预想到,那座坟山,不断会有新的坟堆出现,又会是谁呢?这样一想,禁不住背上汗毛直竖。

仍然记得,那次爷爷带队去拜山,我穿着新衣服、白球鞋,下山的时候,突降大雨,慌不择路,又冲得太快,一脚滑进泥淖里,白鞋成了黄鞋,球鞋成了水鞋。我哭出声来,雨水、泥水和泪水糊得满脸都是。众人都笑我,说清明该哭。

假如把人生比作一列时光火车,是否清明节就是终点站,以前觉得遥不可及,可以一路看热闹看风景,现在竟已生出满怀逼近似的惶恐来,是不是过于悲伤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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