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顺治年间，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山东栖霞县人于七不堪忍受官吏的剥削和压迫，导农民举起了义旗。于七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曾接连占据了好几个县，历时十五年之久，但最终被清朝统治者用暴力镇压下去。当时被杀的人很多，因受牵连而被杀害的，要以栖霞、莱阳两县最多。每天总有数百人被捕，尽被杀于山东首府的演武场。当时真是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清朝官府怕因血腥的镇压再次激起民变，就假仁假义地募捐了一些棺材。济南城中所有的棺材铺都被买空了。被杀害的尸骨，大多埋葬在南郊。康熙十三年，有个莱阳县的秀才带着一个仆人因事到稷下，想到他也有两三个亲友因受于七一案的牵连被杀害，就买了一些祭品特意到乱葬坟中祭奠了一番。晚上他在荒坟附近的一座寺院中向老和尚租了一间房子，暂且住下。
第二天，这个秀才进城去办事，到日落西山后仍未返回。这时，忽然有一个少年来到秀才寄宿的房间里访问。少年见秀才不在屋里，竟很没礼貌地摘下帽子，径直上床，穿着鞋仰卧在床上。秀才的仆人问他是谁，他竟闭着眼不回答。
不大一会儿，秀才回来了。因为已到黄昏时候，屋内光线很暗，不易辨认，他就走到床前去询问。那个少年连看也不看一眼，注视着屋顶说："我是要等候你的主人。你为什么唠唠叨叨地尽管逼着追问，难道我是个强盗！"秀才笑着说："嘻嘻，我就是主人啊！"
少年听说是主人来了，就急忙起身，戴上帽子，向秀才作揖行礼，热情地问候。秀才听到少年的话音，感到似乎是个熟人，就急忙呼唤仆人点灯，在灯光下才认清原来是同乡朱生。朱生也是在于七一案中被杀害的。秀才知道他是鬼，非常害怕，就吓得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朱生走上前去，一把将秀才拖住，急切地说："我们从小就是同学，你为什么这样无情？我现在虽然是个鬼，但是对同学好友，却是十分想念。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一件大事想拜托你，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是个鬼就怀疑鄙视我！"秀才听到他并无害人之意，安定下来，就开口询问他有什么事。朱生说："你的外甥女儿，现在还没有嫁人，我想娶她为妻。好几次请媒人去说，她常以无尊长之命来推辞。你是她的长辈，请求你顺便为我说几句好话。"
原来，秀才的确有个外甥女儿，"很小就死了母亲，一直住在外婆家，由秀才负责抚养。长到十五岁时，才回到父亲家中。清顺治年间镇压农民起义时，她父女二人也被俘虏到济南。后来，她父亲被杀害，这个少女也吓得病死了。
秀才听了朱生的话，就回答说："她自有父亲做主，你应该求告她的父亲，何必来求我！"朱生解释说："她父亲的尸骨，已经由他的侄儿搬走，现在不在这里。"秀才问道："那么我的外甥女一向依靠何人？"朱生说："她和一位邻居老婆子在一处同住。"秀才认为活人不能给鬼做媒，朱生说："如果得到你的允诺，还请你不惜为我跑一趟。"说罢，就起身拉住秀才的手，要拉他一同出门。秀才再三推辞说："要到哪儿去？"朱生说："请你只管跟着我走，我绝不让你为难。"秀才没法儿再推托，只好勉强随着朱生出门。
出门后，往北走了大约一里多地，来到一个很大的村子，大约有几百家。朱生领着秀才走到一家门外，就举手敲着门环叫门。不大一会儿，见一个老太婆开门问朱生："你来干什么？"朱生回答说："麻烦您转告小娘子，就说舅舅来看望她了。"老太婆听了，就返人院内，很快地又走出门来，邀请秀才进去；同时两眼看着朱生说："我们只有两间小草房，很是狭窄。请你暂且在门外坐着稍等一会儿。"
秀才跟着老太婆走进院子，只见一个很小的院里矗立着两间小草房。外甥女儿站在房门内望着秀才，低声哭泣。屋内点着灯火，颇为明亮。秀才进屋，在灯光下见外甥女的面貌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外甥女眼含热泪，遍问妗母、姑母等至亲的情况。
秀才回答说："他们都很好，但是你的妗母已经死了。"外甥女一听，不由哭出声来，哽咽着说："甥儿我年幼时，舅父、妗母亲手抚育我长大成人，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们的恩情，想不到我已先葬荒野，实在是一生的遗憾。去年我伯父家的大哥，将我父亲的尸骨搬走，竟不念一点兄妹之情，把我扔在这里不管。离家数百里，无亲无故使我孤孤单单，和秋天孤雁一样。舅父今天来看我，真使人悲喜交集。"接着秀才将朱生求婚的话告诉甥女，甥女听了，红着脸低头不语。老婆婆插嘴说："朱公子曾托杨姥姥来过好几回，我本来说是件好事。但是小娘子不肯轻易许人。今天，有舅舅替她做主，她一定很满意。"
说话间，忽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身后跟着一个丫环，闯进屋里来。一看见屋里有个男子，回头就要走。甥女赶紧用手扯住她的裙子，对她说："不需要这样避忌！他是我的舅舅，并不是其他生人。"秀才听了就向女郎作揖行礼。女郎也垂手牵裙，向秀才还礼。甥女向秀才介绍说："她姓公孙，名九娘，是栖霞县人。她父亲本是富家出身，现在成了破落户，所以九娘很不称意。她常和甥儿来往，我俩很要好。"秀才仔细端详，只见九娘眉毛弯弯，眼睛像秋月那样明亮，颜色白里透红，像朝霞那样美丽，实在和从天降下的仙女一样，就笑着说："可见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人，小户人家哪能生得这样好！"甥女又笑着说："而且还是个女学士呢！诗词都作得很好。昨天我还得到她的指教。"九娘听了微笑着说："你个小东西！无缘无故地糟踏我，惹得阿舅讥笑了。"甥女又笑道："阿舅死了妗母，还没有续娶一位新妗母，这个小娘子能合舅舅的意思吗？"九娘听了，一面笑，一面往外跑，笑骂道："小东西！你疯了？"说罢就出门走了。虽然说的是戏话，而秀才却实在爱上了九娘。甥女似乎觉察到阿舅的心思，就对秀才说："九娘实是才貌双全，阿舅如果不以死鬼见疑，我当向她母亲请求。"秀才听了十分高兴，可是又顾虑到活人和死鬼，实难成婚。甥女说："没有关系，她和你有缘分。"秀才这才告别出来。甥女送到大门口，嘱咐秀才道："五天以后，当月明人静的时候，我一定派人去迎接你。"
秀才出得门来，却不见了朱生。抬头往西边的天边一望，上弦月还高挂在天空。月光虽不甚明，但在昏黄中，还能辨认出路径。向前走了几步，看见朱生坐在一个坐北向南的院门外的石头上。
见秀才走近，他立起来迎接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这就是我的家，请到我家待会儿。"说罢二人就携手入内。宾主坐定后，朱生很殷勤地向秀才致谢，并且取出金杯一个，珍珠一百颗，赠给秀才说："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东西，这两样东西，就作为聘礼吧！"秀才很谦逊地谢过朱生，就辞别出来。朱生一直送到半路上，才和秀才告别。秀才回到住处，老和尚和仆人都来询问，秀才隐瞒了真情，诓他们说："以前说他是鬼，是我故意吓人，其实不是。刚才，我是到朋友家去吃酒了。"
过了五天，果见甥女派朱生来请。只见朱生穿着新鞋，摇着扇子，表情很是欢乐。一进门来，就向秀才跪拜行礼。坐定后，眉开眼笑地对秀才说："你的婚礼，订在今天晚上举行。现在就请你随我去完婚。"秀才说："因为没得到你们的回音，一切都没准备。我还没有向九娘赠送聘礼，怎么能突然举行婚礼呢？"朱生说："关于聘礼的事，我已替你送给九娘家了。"秀才听了，很是感激，就随朱生一同走了。一直走到朱生的内室，见甥女穿着很漂亮的衣服，笑容可掬地欢迎舅父。
秀才开口问道："你是哪天出嫁的？"朱生代她答道："已经三天了。"秀才就将朱生所赠送的珍珠送给甥女作为嫁妆。甥女再三推辞，然后才接受了。这时甥女又对秀才说："我把舅父想娶九娘的意思说给公孙老夫人，老夫人也很乐意。只是她因为年岁很老，家中没有其他骨肉至亲，不愿让九娘嫁到外地。我们就约定在今天夜里，让舅父到她家做招赘女婿。她家没有男子，让朱郎伴你一同去吧。"
说罢，朱生就领着秀才起身。走到将近村子的尽头，见有一家的院门还开着，二人就进得院去，走到正房。不多一会儿，有人传话说："老夫人来了。"只见有两个丫环，搀扶着老夫人慢步走上台阶，进入房来。秀才见了要上前施礼，老夫人推让说："我老腿老胳膊的，不能还礼，我们就不必拘泥于礼节了。"说罢就吩咐丫环们摆上酒菜，举行盛大的宴会。这时朱生又呼唤家人，另外摆出一桌菜肴，放在秀才面前；同时也另外烫了一壶酒，来款待秀才。酒席间，行酒令、上菜肴，和人间没有不同。只是主人只顾自己饮食，也不向客人劝酒劝食。等到酒宴罢了朱生才告辞。
朱生走后，丫环领秀才进入内室。见九娘正坐在光亮的红色蜡烛下，等待秀才的到来。新婚恩爱，夫妻二人说不尽的亲昵。枕席上，谈到以往的旧事，才知道在清朝镇压于七起义时，九娘母女也受牵连。官府原要将她母女解往京城，路过省城时，母亲被差役折磨死了，九娘因痛失母亲，也自杀了。说起这些不幸的遭遇，九娘不由得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不能入睡，就顺口念出两首七言绝句来：
昔日罗裳化作尘，
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
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
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缕金箱里看，
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色将要亮的时候，九娘催促秀才说："郎君应该暂时离开这里，不要惊动其他人。"从这一夜起，秀才白天回来，夜里就去九娘那里，很是迷恋九娘。一天夜里，他问九娘道："这个村子叫什么名？"九娘回答说："莱霞里。因为这儿埋葬的都是莱阳、栖霞两县死难的义民，所以就以此为名。"秀才听了，想到一些亲友的被害，不禁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九娘也很悲痛地说："我母女俩孱弱的鬼魂，离乡千里，像蓬草一样随风飞转，没有个归宿。母女相依，孤苦伶仃，说起来，很使人悲伤。希望你念我们夫妻一场，把我的尸骨带回去，葬在你们家的坟里，使我能够永远有个依靠。"秀才当面答应了。九娘又说："人和鬼，究竟不一样，你也不应常在这里停留。"说罢就取出一双用丝罗织的袜子赠送给秀才做纪念，抹着眼泪催促秀才赶快离开。
秀才十分悲伤地离开九娘，心中悲悲切切，如同死了亲人那样难过，不忍心回去，就去叫朱生的门。朱生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走出来迎接。甥女也随着起床，吃惊地询问出了什么事。秀才惆怅了好大一会儿，才把九娘的话告诉了朱生夫妇。
甥女说："就是妙母不说，我也早已谋算到这件事。这里不是人间，常住这里，实在不合适。"说罢，因为想到就要永别，不觉流下泪来。秀才也含着眼泪告别出来。他回到住处，叫开房门，上床去睡，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天明，想去寻找九娘的墓，但是在临别时，由于心慌意乱，竟忘了问问坟地的记号。到了夜里又去九娘家，想问个究竟，可是到了那里，只见到千百个坟堆，密密麻麻，竟找不到去九娘家的路。既叹息再无法找到九娘，又痛恨自己没有问清楚，只好返回去。回到住处，背着人取出九娘所赠的罗袜来摆弄，谁知竟和灰烬一样，随风而化。秀才看到没希望了，就收拾行李，回了老家。
已经过了半年，秀才还是不能忘了九娘，就又到旧地重游，希图能够再遇到九娘。走到南郊时，天色已晚，就在一家的院外拴住了马，步行到乱葬坟地。但见坟墓一个接一个，蒿草遍地，磷火萤萤，还夹着呜呜的狐叫声，真使人心惊目眩。秀才悼念了一番，就回去了。第二天秀才无心再住下去了，就仍然骑着马回老家。走了一里多路，远远望见一位女郎独身在墓丘间行走，一举一动很像九娘。秀才赶快鞭打着马儿上前去看，果然是九娘。他下马来，想上前去搭话，九娘竟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扬长走了。秀才再逼近她，见九娘怒目而视，举起袖子遮住了脸。秀才突然叫了一声"九娘"，而九娘竟忽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