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陈阿娇,皇上亲口说要给我造一座金屋。
可我等到死,
都没有等到......
楔子·殁
云覆灼月,华光渐敛,淅淅沥沥的小雨绵绵下了起来,沿着重檐滴落在土灰色的宫砖上。
凄迷的雨幕中,我看见那位权倾天下的武帝正行走于珠帘雨中,旁侧无一人撑伞,他就这么任雨淋着。
武帝神色黯然,嘴角勾着一抹苦涩的笑意,嘴里不知在呢喃什么,看上去似是失了魂。
我急忙跑到他身边,为他撑起一把伞,紧紧抓着柄骨,犹豫片刻,终于将方才得到的消息说与他听,“陛下,长门宫的那位……殁了。”
武帝眼神空洞,似是没听到我说的话,嘴里还在呢喃什么。我凑过去仔细听,一声声失神的低语,竟是在唤逝了的那位陈皇后。
良久,他终是转过头来,目无焦距,“李孝,朕是不是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刚从长门宫回来。
陈皇后殁在床榻上,容颜安逸,却查不出死因。
长门宫挂满白幡,飘絮着碎了满宫的回忆,风声和着雨声整夜整夜地呜咽,而那位年轻的帝王似就这一夜老去,平日凌厉的凤眸只剩一片空洞,沉寂如水。
1
汉景帝七年初,我开始在御前当差,伺候刚封太子的武帝。
那时我十七,入宫七年,得在景帝身边的老太监提点,才有了伺候太子的美差。
那年武帝也才七岁,总角孩童,眼中稚气未脱,却每日都做一些奇巧的玩意儿,问我他的阿娇姐会不会喜欢这些,会不会开心。
可每次他做了给长他三岁的陈翁主看后,都是沮丧地回来,跟我念叨说他的阿娇姐又不喜欢,他便拆了重做。但每次的结果都一样,始终遭到的只有陈翁主的冷眼。
太子刘彻喜欢着长公主的独女堂邑翁主陈阿娇,这是宫中人人都知道的事。但陈翁主厌恶刘彻,也是宫中人人当饭后茶乐的事。
人人皆道他不自量力,还有的说他年纪虽小,心思却深,说他的太子之位是许了陈翁主金屋之诺才换来的。
其实我觉得不然,因为他的真心实意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虽说垂髫年幼,但他待陈翁主,到底是同别人不一样的。
这一日,他捧着一个做工精巧的木头机关鸟来找我,拨弄了机关,鸟儿便扑腾翅膀飞了起来。
他嘴角上扬地说:“阿娇姐这次一定喜欢。”说着便往甘泉宫走去。
我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听他一路低语,“阿娇姐一定会喜欢的,一定会……”
青鸾殿里,陈翁主正握着一卷厚厚的手抄看着,我偷偷瞧一眼书名,竟是《左传》。
“阿娇姐阿娇姐,你看,我做的机关鸟,会飞的,你看。”他在她面前鼓捣着机关鸟,眼里是近乎卑微的期待,期望她能看一眼。
可那正埋于书海的陈翁主却是头也没抬,讥讽地道了一句:“太子不去学着处理国事,倒弄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真是好兴致!”
“阿娇姐……”他垂了头,神色低落地看着手中的机关鸟,正欲退出去。
突然,机关鸟不受控制地乱飞,打翻了香炉,香灰飞了满殿。
“楚服,将那鸟扔出去!”陈翁主略显怒色,睨了他一眼,镇定地扶正香炉,命宫女将乱飞的鸟扑下。殿外宫人听到动静,扫了香灰,燃上新的,默默退了出去。
“阿娇姐不要,那是阿彻做给你的!”他说着追了出去,欲将楚服手里的机关鸟抢过来,却没抢到,机关鸟被摔在地上,散了一地长短不一的木块。
他踉跄跌倒在地,握着木块的手紧了又紧,“不就是学习处理国事么?阿彻这就去。”说着便爬了起来,头也没回地出了青鸾殿。
我跟在他后面,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看陈翁主,发现她正看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也许,陈翁主待他并非表面上那么冷漠。
2
“这天下姓刘,不姓陈!阿娇……阿娇……朕错了,终究是朕错了……”养心殿内传来一阵呓语,随即是一阵物品倒地的碎响。我忙奔进去,守着武帝。
他正坐于床榻上,手中握着一对木制人偶,见我进来,慌张地问我:“阿娇是不是还在?我的阿娇姐是不是还在?”
我别过头,不忍回答他。
自陈皇后被废贬至长门后,他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不小心挥散了床边的所有物品,接着便一夜无眠。只是陈皇后殁后,噩梦做得更频繁了。
他紧握人偶,絮絮叨叨又似幼时般跟我说起陈皇后,说起他初登基时的往事。
他初登基时,与陈皇后成亲也不过几个月。
怎知成亲的欢喜劲儿还没缓过来,便接了景帝驾崩的消息,急急忙忙登基,没日没夜地批奏折,陈皇后总帮着他一起批,一晃神儿,天便又亮了。
我就守在御书房内,时不时端茶递水,看他俩议论奏折,但每次都是陈皇后的计策更胜一筹。
这么过了三个月,一切棘手的事都解决了,也迎来了桃花盛繁的阳春三月。
许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是这么多年来陈皇后第一次收下他赠的东西。
月光皎皎,透过桃树洒了一地斑驳的华光。陈皇后赴了他的约,兀自在桃树下等着他。
“陛下若再不来,本宫便回青鸾殿了。”陈皇后抚着紧皱的眉心,似是想起了还有些奏折没批,等得便有些不耐烦。
“娘娘莫急,陛下说要给娘娘一个惊喜。”我在一旁低敛着眉,心中暗叹,也就雕一对木偶,陛下何故这么慢。
“惊喜?”陈皇后勾了红唇,饶有兴趣地望向来桃苑的路。
“阿娇,我来了。”武帝手中各拿着一个木偶,眼中笑意凛然,“许多年没做,手法倒是生疏了。”
陈皇后接过一个女木偶,显然是他以她为原型雕刻的。上挑的眉眼,薄巧的红唇,雕刻得极其仔细而逼真,点上绛红,勾上彩漆,活脱脱就是缩小版的陈皇后。
拨弄木偶的手脚,竟还可以活动,原是里面藏了精巧的小机关。
另一个男木偶在武帝手里,是他如法炮制雕刻的自己。两个木制人偶放在一起,栩栩如生,宛如白首不离的小夫妻。
“阿娇,这个女木偶是你,男木偶是我。我这一生,只娶你一人……”武帝顿了顿,脸色微红,似是有些紧张,“你说,可好?”
陈皇后眼中溢出异样的光亮,勾唇轻笑,只捻着手中几瓣桃花,并未回答他的问题。接过男木偶,转头走回了青鸾殿。在她转头的那瞬间,我分明看见她嘴角动了动,她在说:不好。
我知道,她不能自私。他是天下人的武帝,而非她一个人的阿彻。
那晚之后的武帝喜不自禁,总跟我说陈皇后终于收下他赠的木偶了,然后便是盯着女木偶,傻傻发笑。
“李孝,你说朕筑一座金屋给阿娇如何?朕幼时许诺的金屋藏娇,也到了兑现的时机了。”他正埋头批着奏折,闲暇时停笔问了我一句。
“去,拿一卷最好的蚕书来,朕要下旨在甘泉宫筑一座金屋。”他不待我回答,就让我去拿圣旨材料的蚕书。
熟知圣旨还没颁下去,就被陈皇后拦了下来。
那卷蚕书被陈皇后甩到了武帝怀里,她红唇紧抿,眼中愠色尽显,“昔时秦皇劳民伤财,为其宠姬筑一座阿房宫,你如今效仿他,这大汉你还要不要?”
“阿娇……幼时我曾答应过你的,金屋藏娇啊……”武帝羞愧地低下头,声音微有些苦涩。
“可我并没有回应你!”陈皇后捡起蚕书,取下金钗,当着他的面划得七分八裂,“你要记住,你是大汉的皇帝陛下!你底下有那么双眼睛盯着你,你怎能走错一步!”
陈皇后凌厉地瞧着他,眼中透着微微的凉意,随后,不待他回语,就回了青鸾殿。
武帝握着已经分裂的蚕书,面色颓靡,“李孝,你说,朕的皇后比朕睿智,聪慧,为朕守着这江山,可朕……怎么就不开心呢?”
3
深秋的雨敲打着窗棂,长门宫内白幡飘飞,殿内燃着盏盏白烛。
我守在殿外,看着武帝将头靠在棺檐上,玄色锦服旖旎一地,衬着朱红雕金的棺椁,莫名产生一种缱倦的错觉。
宫女楚服的哭声隐隐传来,在这呜咽风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武帝对着满殿白烛,轻声呢喃:“阿娇,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帝君,这样,你可满意?”
可是烛火摇曳,四周除了楚服的哭声,终无人应答。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陛下,您已经三天未进羹食了……”卫皇后着一袭素色丧服,提了一个食盒,正欲踏进殿里,被武帝制止。
“别进来,朕不想任何人玷污这地方。”武帝冷着眼,将她呵退在外。
“陛下……”卫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愤恼,随即平静下来,温婉道,“那臣妾与陛下一起守。”
我在一旁看得心凉,直觉她惯会装的,当年也是如此。
武帝登基后的几年,后宫除了陈皇后,再无他人。倒是武帝的胞姐平阳公主一直为他张罗,一一被他推了下来。
几年了,陈皇后的肚子无任何反应,陈皇后不让武帝碰她,武帝也不愿纳人。时间一长,窦太后都为皇家子嗣担心起来。
就这么将两人招进自己宫中,正欲就着皇嗣这事开始说教,谁料陈皇后一把扑进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开始撒娇,“皇祖母不必担心,娇娇和阿彻会努力的,定生个胖乎乎的皇长孙给您。”
老人家笑得嘴都合不拢,直道好好好。
谁知出了窦太后的内殿,陈皇后就换回平日凌厉的模样,速度快到令人瞠目结舌,“阿彻,你后宫该纳些人了。”
武帝一时气不过,竟是抱住陈皇后吻上了她的唇,嘴里还低声嘟囔:“朕……倒不信……你真这么无情……”
片刻后,陈皇后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他,白皙的脸上不知是因气愤还是恼羞,韵染开一抹绯红。
她快步向甘泉宫走去,头也不回地命令,“不许跟过来!”
武帝抚着唇,宠溺地看着远处的人影问我:“李孝,朕该拿她怎么办?”
武帝确实拿她没有办法,虽有了上一次的亲近,她却因此再没理过他,倒一直被她催着往后宫纳美人。终于在平阳公主办的宴会上妥协,随便挑了个舞姬纳入后宫,那人便是现在的卫皇后卫子夫。
卫子夫初进宫的那天是在白雪纷飞的立冬,武帝并没有招她侍寝,反倒去了甘泉宫,找陈皇后。
他刚想踏进青鸾殿,就被婢女楚服拦截在外,说是陈皇后不让他进来。
武帝怔了一会儿,突然爽朗大笑,嘴角上扬,“阿娇是不是吃味了?”
“陛下为大汉天子,应延绵皇家子嗣才是。回去吧!别让那美人等久了。”陈皇后的声音自殿内传来,隔着一层沉重的殿门,听不真切。
“阿娇,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只喜欢你,但你为何不肯与我亲近,还要将我往别人怀里推?”武帝扣着殿门的铜环,头靠在殿门上,有些失落。
良久,不闻殿中人回应。
“好,你当真就这么决绝?朕走!朕现在就去宠幸了她。”
那一刻,他就像个吃不到糖负气而走的孩子。
“李孝,你说朕是不是很可笑?本以为她会吃味,却不想,倒是朕为这秀丽江山与她吃了味。”武帝顿了顿,望着漫天白雪,声音凄切,“朕多想与她只是平凡夫妻,从韶华走到白首,共山水人家。”
可他不是,他是皇帝,他应生就无情,应冷漠起来,断了这些念想。
4
自那之后,武帝便赌气起来,从不去看她,一意宠着刚入宫的卫子夫,却让宫人每日抬着一石的奏折,让我去请她批,并将她每天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卫子夫倒是聪明,刚入宫那天就去甘泉宫拜见陈皇后。那日恰逢我在,楚服给陈皇后磨着墨,她便进来了。
温婉地与陈皇后说了些体己话,还赠了她祖制的熏香。楚服接过熏香,眉头皱了皱,正欲与陈皇后说些什么,却被制止。
“楚服,将那熏香点上。”陈皇后挥手让楚服点上,一边与卫子夫说话一边批着奏折,直至天黑,卫子夫才回了自己的宫殿。
后来又命人送来许多的熏香,够点一年了。
陈皇后每日点着,楚服看那熏香,秀眉皱得愈来愈紧,却因陈皇后的制止,始终未曾说什么。
我好奇问过她,她不说,也不让我告诉陛下。
陛下羽翼渐丰,处事果断坚决,也学会对着任何人狠心冷脸,却唯独,不对她。
一年后,卫子夫有了身孕,武帝封她为夫人,地位仅次陈皇后。宫中人人皆称陈皇后失宠,又一无所出,这后宫,怕是要成了卫夫人的天下。
其实我觉得不然,这后宫,能让陛下日夜惦念却又得不到的人,也唯有陈皇后。
卫子夫怀孕两个月时,还曾去长门宫“探望”陈皇后。那时我正去请陈皇后批奏折,将殿里的情形看了个真切。
她抚着小腹,鲜衣加身,钗簪齐摇,旁侧另有宫女搀扶着,嘴角荡开一抹温婉的笑意。见了陈皇后,也不行礼,反倒直直往地上倒去,娇俏道:“皇后可知,若是我在您宫里失了孩子,陛下会如何处置您?”
陈皇后扶住她,扬起一抹自信的冷笑,“卫夫人在本宫面前使这些拙计,有用么?陛下若真喜欢着你,怎么不废了本宫,立你为后?陛下能让你成为夫人,宠冠后宫。但本宫同样可以让你立刻一无所有!楚服,送客!”
应是被陈皇后的严词厉色所慑住,卫夫人竟是跌跌撞撞地出了殿门,云鬓半偏,微有不整。
见我守在殿外,却是取下一支金钗,塞进我手里,让我别将今天的事告诉陛下。
我没接下她的钗,也没将此事告与陛下,因着陈皇后的压制。
我总不解陈皇后何故总要这样,上次可疑的熏香,这次故意的闹事,她总一一瞒下来。楚服说,因她深爱着陛下才如此啊……
后来卫夫人为了赔罪,又送了熏香来,陈皇后还是如以前那般每天点着,未曾间断。
陈皇后与武帝的再相见已是三年后,卫子夫的小女两岁生辰,窦太后薨了的那天。
彼时陛下还醉在美人怀,抱着怀中两岁的女儿与卫子夫笑得开怀,不知窦太后已去。
陈皇后三年后第一次踏足未央宫。椒房殿内,她白衣缟素,满面凄楚,看见的竟是这样的画面,不禁怒上心头,扔起旁侧燃着的灯盏砸向武帝,并没有砸中,而是砸到了长公主的脚上,顿时引起一片哭啼。
许是人心不复,也许是陛下近来被吹多了枕边风,也许是心疼长公主,他竟朝着陈皇后大吼起来:“她只是个孩子,你做什么?”
陈皇后不说话,冷冷看着他良久,气势迫人,看到他心慌。他看到她穿的白衣,突然慌张地问:“阿娇,怎么了?”
陈皇后依旧不语,踏出未央宫,宫女楚服跪下来,“陛下,窦太后薨了。”
如遭雷击,武帝跌坐在席,怔怔看着陈皇后的背影。片刻后放下公主,紧追出去,叫了无数声“阿娇”,无数声“对不起”。
可陈皇后头也不回,兀自走着自己的路,背影坚决而凄清。
窦太后的葬礼两人一直忙了三个月,也披麻戴孝了三个月。
但葬礼过后,陈皇后再没理过武帝,奏折依旧批着,却不再让他踏足甘泉宫。他多次站在宫外,一站就是一整天。
楚服带了陈皇后的一句话过来,她说:色会误国,陛下好自为之。
那之后,陛下便很少去了,真正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帝王。
设中朝,置刺史,开创察举制,颁行推恩令。一桩桩一件件,无非不想负了陈皇后,负了天下。
他为她,为了黎民百姓做至如此。可她,还是不肯见他。
5
夕阳渐渐向下沉去,武帝站在城楼上,握着手中木偶缄默不语,陈皇后的棺椁正被抬远至霸陵。
那木偶还是原来的样子,被武帝好好珍着,绛红彩漆未掉半分。只不过物犹在,人却非……
倏忽,他突然像个孩子,无所预料地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李孝,你说,她怎生如此狠心?七岁那年朕给她做了一个机关鸟,她命人将那鸟摔得粉碎。朕想下旨为她筑一座金屋,她当着我的面将诏书划得七零八落。
“后来,又将朕送她的木偶作为巩固皇权的工具,硬让朕废后。你说……她如何对自己那么狠心?”
我扶住颤抖的他,恍惚想起当年楚服说过的话:因她深爱着陛下才如此啊……
爱,便是如此无私地为一个人付出一切么?甚至,不管那个人愿不愿接受这样的无私……
陈皇后被废是在一个冬天,雪下得很大,卫子夫产下一子,名刘据。
陈皇后呈着皇后玺绶来找他,雨雪霏霏中,她说:“皇后之位该换个人坐了。”
武帝一时气不过,江山于她来说,真这么重要?重要到她可以舍了一切,也包括……他和她的爱情?
“陈阿娇,你记住,朕才是大汉的帝王,这后位,岂能由你决定谁来坐?”武帝怒得将玺绶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陈皇后见此反应,不怒反笑,捡了玺绶放在御案上,明眸皓齿,就这么眼中含笑地看着武帝,“陛下知道您是大汉的帝王便好!”说罢,出了未央宫。
我一路送她,她回甘泉宫的路上,恰巧碰到了卫子夫。
卫子夫下了步辇,抱着皇长子刘据朝她行礼,她嘴角绽放一抹暖和的笑,“那熏香里有些什么,你与本宫都清楚得很。这皇后之位本宫坐得烦了,便由你来坐吧!本宫且送你一句话: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卫子夫低眉,又向她行了一礼,温婉静洁,“嫔妾谢皇后教导。”说罢,上了步辇去了未央宫。
陈皇后看着远去的步辇,扬起嘴角笑了笑,眼角竟是有了丝皱纹。
后来,武帝还是废了陈皇后。
他与她的故事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将男木偶长埋雪下,引着宫人挖出,以巫蛊之祸将自己定罪,一步一步逼着武帝废了她。
武帝无奈,又急又气地收了皇后玺绶,将她贬去了长门宫,吃穿用度不减。
可武帝,再也没与她见过面,只时不时站在长门宫外,不敢进去。关于陈皇后的一切,还是由我打听与他听。
刘据渐渐长大,武帝封了他为太子,封卫子夫为皇后。
陈皇后的母亲长公主去世,后来没几年,陈皇后也不知何故,死在了长门宫,至今原因不明。
武帝可怜楚服孤身一人守着长门宫,便放了她出宫,替他完成他的心愿:落日西斜,找个人厮守,共山水人家。
6
那个曾经给她做机关鸟的孩童终于长大,终于成了她心目中的合格帝王。
攘夷拓土、国威远扬。
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开辟丝路、建立年号、颁布太初历、兴太学。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天下黎民百姓。
可她,却是长眠霸陵,未曾见到大汉的辉煌,未曾见到武帝的蜕变,更未曾见……武帝渐渐花白的头发。
春秋一晃,三十八年便过去了。
征和一年冬,陈皇后的忌日来临,武帝不敢去看她,只让我带着祭品去悼念她。
霸陵偏远,也是窦太后的葬居地。陈皇后生前曾说,愿殁后和皇祖母葬在一起,武帝便顺了她,葬入霸陵。
我跪在她墓前烧着钱纸,纸灰飞了漫天,突然想由衷地问一句:娘娘,您后悔过吗?
可四野空旷无人,除了杜鹃凄厉的哀啼,再无其他声音。
我在墓地守了整天,日暮斜阳里,我恍惚记起武帝曾感叹过的话,他说:“李孝,你知道朕何故自小就喜欢着她吗?朕幼时啊,名不为彻,而是彘,彘意为野猪。朕的兄弟自小就嘲笑朕的名字,后来朕又被兄弟们欺负。
“是她从人群中拉了我的手,呵退了那些人,去求父皇改了我的名字。那时朕便决定,这一生,都只守着她一人。”
可陈皇后没等到他说的一生,便早早去了。
我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正欲回皇宫,远处一佝偻人影缓缓走来,提着一篮的祭品和钱纸,竟是当年出了宫的楚服。
我忙过去扶她过来,她跪坐在墓前,小声抽泣着,泪水沿着皱纹滑落在地。
我在一旁慰问,将心中酝酿良久的疑问说了出来,“楚服,你可知陈皇后当年,是怎么殁的?”
楚服怔了怔,抬头看我,那眼中分明写满着悲愤,“这个秘密我藏了这么多年,如今,也到了该说出的时候。”
她朝陈皇后的墓碑叩首,“娘娘,您莫要怪楚服。这大汉的皇后之位,怎么说也不能再让卫子夫那个秉性卑鄙的人坐下去!”
7
我叫楚服,家中祖祖辈辈都是游医。
后来乱世俱灭,什么都没了,我只好进宫做了宫女,被分在陈皇后身边。
陈皇后自小就很聪慧,万事皆有对策,不管逢何事都能冷静地处理好,似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可她不是神,是人。是人就会有缺点,害怕某种东西,而她,害怕的便是下雪。
白皑皑的大雪,冰清玉洁,在她看来却分外的刺眼。每逢冬天她总窝在宫里,不肯出去,更是将窗棂钉上木板,遮住外面白雪的光色。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她幼时曾滑雪时跌进了冰窟,是比他更年幼的武帝救了她,一根绳子甩进了冰窟,武帝喊了宫人一起将她拉了上来。
她记着武帝的好,便处处帮着他,还去求景帝改了他的名字。
后来他许她金屋,她嫁他为后,更是处处为他想着,期望他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为百姓着想的帝王,以至于后来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外戚权势太过于帝王来说并不是好事,她便让武帝去往宫中纳人,削弱自己的势力。
武帝该宠幸新人的那天恰逢大雪,他来找她,她怕那大雪,硬是不肯出来见他,又为了皇嗣将他逼走。
其实,我知道,那天她的心很痛。武帝宠幸了别的女人,她爱着他,爱得愈深,痛得愈狠。
她窝在床榻里,透过窗棂盯着殿门良久,直到门外再无任何声音后,她就开始睡觉,一睡就是好久。每次她遇到烦心事总是这样,一觉醒来便什么烦心事都忘了,又可以开始镇静地处理一切。
我曾问她为什么不肯让武帝碰她,她说若她有了皇子,怕母亲会直接想方设法杀了武帝,再将那皇子当作外戚家的傀儡。
后来那新人来向她见礼,送了她祖制的熏香,她收下还让我点上。
我家世代游医,我从小耳濡目染,进了宫也常看医书。那熏香并无大害,但是燃久了会导致不孕,且后来到了一定程度和着另一味茶会让人在睡梦中死去。
她不让我戳穿,笑笑说,她本就不打算有孩子,燃些熏香并无大碍。
再后来那新人怀了孩子,成了夫人,又送来许多熏香,她依旧燃着。我曾偷偷换掉过,但被她发现,她斥责一顿,而后又将熏香点上。
卫夫人诞下皇子后,她功成身退,逼着武帝将她废去长门宫,立卫夫人为后。
到了长门宫,她总和我感叹,叹皇祖母薨了,叹母亲殁了,叹外戚权势终于快倒台了。最后叹自己,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日。
她说,若她一天不死,武帝就一天活在外戚权势里。
她这一生,未曾因任何人落过一滴泪,却因武帝倾尽了全部。何其心酸,又何其令人唏嘘。
是偶然也是必然,长门宫的第三个冬天,没有下雪,只下着凄迷的阵雨,她终是殁去。
卫子夫送来一味香茶,她让我煮给她喝,明知那是会致死的茶。她躺在床榻上,一只手抚上苍白的菱唇,似乎那上面,还残存着谁的余温。
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笑了,她说:“今年冬天下雪了吗?曾经我多想陪他在雪地里行走,看那宫墙之上都被白雪覆盖,假山假石上都点缀着白白的雪,多美……我还想完成他的心愿,在雪地里白头,也算是走到了白首,可惜……我怕雪……”
她握着我的手渐渐垂下,有气无力地说:“楚服,我困了,我想和皇祖母睡在一起。皇祖母的怀抱啊,可暖了,我是睡在她怀里长大的……”
到后来,那声音就再不可闻了。
她便被武帝葬去了霸陵,和窦太后葬在一起。武帝可怜我孤身守着长门宫,遣我出了宫。
今后的年年岁岁,我都会去霸陵祭拜她,直到征和一年冬,我再次去祭拜,碰到了武帝身边的李公公李孝。
他突然问我,她当年怎么死的。
我心中一悸,她一直压制着真相,如今逝去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武帝知道真相了。
后记·史记
征和二年秋。
太子刘据因巫蛊之祸自缢身亡,卫皇后亦因不能自明而以死明志。
次年,武帝崩。
偌大的未央宫在经历一场血色浩劫之后,依旧壮丽而重威。只不过其主人的床枕上放着一对木偶,有宫人认出其男木偶是当年陈皇后使巫蛊之术的木偶。
却无人知,那木偶,是武帝亲手雕给陈皇后的……
木偶没了主人的珍视,绛红已淡,彩漆已退,再不复当年细致精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