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神树——它赢得了人们足够久的目光,和一个好听的名字。枝条弯弯地上扬或下垂,立着昂头的鸟。一条龙只剩半个身子,头朝下地悬在树干旁。
青铜神树上昂头的鸟。图源三星堆博物馆官方微博
文
新京报记者彭冲实习生谢婧雯
编辑
刘倩校对
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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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迹是无法被忽视的,美也一样。
青铜神树——它赢得了人们足够久的目光,和一个好听的名字。枝条弯弯地上扬或下垂,立着昂头的鸟。一条龙只剩半个身子,头朝下地悬在树干旁。
它曾被打断成上百片、被火烧、被虔诚的人们掩埋,寻它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终于,它被发现、被一丝不苟地呵护、被小心地修补。
人们用六七年的时间才还原出一副残缺的肢体,它重心不稳,靠着三根细绳索的牵引,傲然站在博物馆一圈灯光的中央。
现在,这条龙的尾巴或许有机会找到了。不久前,在三星堆,也就是神树躺了三千多年的地方,人们又有了新的发现:六个祭祀坑,金面具,铜人顶尊……
它们离当年神树被埋藏的位置并不远,有人期待,能挖到神树的残片。尽管,另一种可能是,消失的那条龙尾或许早就摆进了历史深处,再难被找到。
青铜神树。图源三星堆博物馆官方微博
神树初现
三星堆博物馆青铜馆顶层的展厅,一块展板上标记着三星堆遗址考古大事纪要。暗色的背景里,能辨认出不少戴着手套、在田地里挥舞长柄镢头的人,也有人俯下身,仔细观察。
一条坐标轴横着生长出来。它始于年,三星堆遗址真武村燕家院子发现玉石器坑,出土玉石器三四百件;最后一个坐标落于年12月,一、二号祭祀坑旁发现三号坑。
年3月20日,“考古中国”重大项目工作进展会在四川省成都市召开,通报了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重要考古发现与研究成果,会上公布,年11月至年5月新发现6座三星堆文化“祭祀坑”。
展板上那条坐标轴将再次被延长,而人们期待着再次发现青铜神树的残片。
作为三星堆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这棵残高3.96米的青铜神树,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最大的商代青铜器。它的碎片被发现于年的广汉,三星堆的二号祭祀坑。
青铜神树的发现是个偶然。
年,在成都召开的第一次“全国考古发掘工作会议”上,四川省考古队长赵殿增将近年来三星堆的发掘作了专题汇报。时任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苏秉琦说,“这才是巴蜀文化。”从此,三星堆考古成了中国考古学体系的有机部分。
年至年,考古队对三星堆遗址群进行了全面调查,大体摸清了12平方公里的遗址分布范围,并建立了考古工作站,陈德安、陈显丹(人们称为“二陈”)成了领队。
年3月,三星堆遗址发掘开工典礼。受访者供图
年初,四川大学的林向教授找到赵殿增,想要把考古学生的实习地点安排在三星堆。赵殿增正为人手不足发愁,又和林向有过良好的合作经历,一拍即合。3月,林向作为领队带着84级考古班来到三星堆,这次挖掘有2名老师、2名助教和20多位同学参加,围绕三星堆两侧、分三个区,“是当时三星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发掘。”林向说。
据赵殿增介绍,6月结束时,发掘面积达多平方米,发现房址、灰坑等数百个遗迹,出土了数万件文物标本。
但他们和后来震惊世人的一、二号祭祀坑擦肩而过。
年7月18日,广汉当地砖厂工人在取土做砖坯时,无意中挖到了三星堆一号坑的一个角,出土了一些玉器和石器,随后,考古队组织了正式发掘,一号祭祀坑正式与世人见面。
仅仅一个月后,年8月14日,砖厂工人杨永成在取土时、挖到了一个青铜头像的耳朵,杨永成告诉新京报记者,当时他感觉是个文物,就向考古队汇报。
至此,二号祭祀坑重见天日。三千多年来,青铜神树一直被埋藏在里面。
二号祭祀坑出土青铜大立人的场景。图源三星堆博物馆官方微博
年12月20日,纪念三星堆发现90周年大会在四川广汉举行。曾作为实习学生参与年挖掘的朱章义(现任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馆长)和霍巍(现任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院长)又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忆起当年。
那时,朱章义什么也挖不到,看到不远处的同学一直在出土陶片,他很着急,霍巍便说,“要不你也去那挖一挖?”
事实上,两人说话的地方,距离一、二号祭祀坑不过几米远。“要是你当年跟我说‘继续在这挖挖吧’,说不定那次我们就发现(一、二号坑)了呢。”朱章义打趣道。
重塑神树
实际上,青铜神树出土时是一二百片破碎的青铜,没人知道这些将组成什么。
“全是碎片,和泥土混在一起。”今年74岁文物修复师杨晓邬仍能回忆起30多年前的场景。他介绍,古人把精美的祭品敲断、火烧,然后埋进土坑,交付给神灵。而几千年后,这成了给文物修复师们出的难题。
杨晓邬和修复的青铜头像。受访者供图
从年开始修复文物起,杨晓邬见过太多青铜器,但面前的这堆碎片还是让他皱眉,“没有出土过类似的,也没什么资料可查,这怎么修?”他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圆杆和弯道。
将较粗的圆杆放在一起,再把剩下的拼对,杨晓邬大概能感觉到,这是树的形象。因为器物体型太大,修复室容不下,就在室外搭棚进行拼接,这个过程在专业术语中叫“预合”。
修复青铜器,要根据碎片上的断茬口进行拼对,腐蚀不厉害、铜质较好的,可以用“锡焊”——这是从宋代就有的青铜器修复焊接方式;锡焊不了的,就粘接,再把多余的胶打磨平整,再做旧、做色。
太阳器、眼形器、铜尊、铜罍被一个个修复好。那座青铜大立人出土的时候,拦腰断成了两截,方形底座也瘪了进去,杨晓邬把凹进去的部分一点点敲出来,这很考验技术,一不小心就会破坏文物。锈蚀严重的底座撑不起立人的重量,他就在里面加了个铜座。
一尊尊青铜头像也现了真容。有的戴着一层金面罩,时间让铜头和金面之间生出一些氧化物和泥土,杨晓邬仔细清掉,“把铜头修起来,再把金面还原上去。”金色映着青灰,那是一张刚毅而肃然的脸。
而那棵青铜树,从根部开始“预合”,历时六七年,在杨晓邬等多位文物修复师的巧手下,大体恢复了其本来面貌,重新变得灵动起来。
杨晓邬在修复青铜神树。受访者供图
这个被命名为1号神树的镇馆之宝,被安放在三星堆博物馆综合馆最后一个展厅中央,代表着古青铜器制作的巅峰。
朱亚蓉对神树的感情很复杂。这是最能美进她心坎的器物,也是最让她挂心的展品。
作为三星堆博物馆现任副馆长,早在年博物馆尚在筹建时,朱亚蓉便来了这里。她还记得布展时给神树装玻璃柜的艰难,“树很大,将近4米高,展柜将近6米高,玻璃特别长,十几个人才把一块玻璃拉上去。”
圆形的底座上,分成三段、套接而成的圆杆状树身向上延伸,生出九根弯弯的枝条,或上扬或下垂,向上的枝上立着一只昂头的鸟,一条龙只剩半个身子,头朝下地悬在树干旁侧,尾部缺失。
这是一棵仍然残缺的青铜树。
青铜神树残缺的龙尾。图源三星堆博物馆官方微博
残缺的龙尾
现在,残缺的龙尾或许有机会找到了。不久前,三星堆一、二号祭祀坑附近,人们又有了新的发现:六个祭祀坑,已出土黄金面具、顶尊铜人、象牙等重要文物余件。
机会始现于2年前。年12月2日14时13分,正在开会的冉宏林坐不住了。
他收到同事发来的一张图片:灰黄的土里露出一条窄窄的青绿色。
“出现铜器。坑内。”对方简短地说。
不久前,年3月,《古蜀文明保护传承工程实施方案》公布,提到要对三星堆遗址开展新一轮的有针对性的考古工作。从那之后,三星堆考古工作站在遗址布了探方,发现两大祭祀坑33年后,开展了新一轮勘探工作,初步探到了方型坑的迹象。
冉宏林是三星堆考古工作站副站长,“哪里出土的?就是那个坑?”他消息回得很快。
那个坑,后来被确认为三号祭祀坑。
“搞清楚先。不要声张……今年不得发掘,明年才能系统发掘。下一步就要回填,打围,升级安保体系,待明年搭大棚,大家伙儿们慢慢发掘。”冉宏林压着内心的激动嘱咐着同事。
年1月,三号坑的工作舱建好。这是一个高科技的小房子,可以调节现场环境的湿度和温度,让器物出土后也能保持良好的状态,每个祭祀坑都配了工作舱。这一次,不仅四川大学的学生来到了这里,北京大学、上海大学都来了队伍,四川省考古院联合国内33家单位开启了新祭祀坑的发掘工作。
“年发掘两个坑是抢救性发掘。已经挖到东西了,就抢救回来、记录清楚、保护好就行了。”赵殿增告诉新京报记者,那时,人们对于坑周边区域的状况并不清楚。“现在才挖,我觉得是个最好的机会,当时挖掘条件和研究条件都差,那时候挖就更乱了。”
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徐斐宏作为三号坑的发掘负责人,带领学生下坑发掘。
开始先挖填土,“表层是比较黏的黏土,再下面有沙土”,发掘人员拿着手铲、镢头,一天八小时工作,每天下坑前都要从头到脚穿上一整套防护服,防止“污染”器物,“坐在上面做记录、做一些文案工作的话还行,因为有空调。但是如果下坑干体力工作的话,那还是很热的。”
来现场3个月,徐斐宏明显感觉到,这次考古在技术和理念上的进步,“从系统的理念上来说,发掘和文物保护、科技考古取样同步进行,很细致,提前配备了一个很完善的发掘系统,对我来说是一段独特的工作经历。”
三号祭祀坑器物。图源三星堆博物馆官方